第一五八章:昙花开了_野有蔓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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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八章:昙花开了

  入冬之后,绣坊另外开启的小绣间生了炭火,然而到底温暖有限。上了绣绷的丝布原就绷得极紧,时气和暖时,下针尚且要稍稍使劲,此际寒气侵肌,关节僵硬,飞针走线更吃力。

  原婉然欲待呵气取暖,手才略动,警醒绣线忌湿气油垢,便反转手掌,以指背在胸前衣襟略捂一捂,取些稀薄暖意,复又继续下针。

  绣了一会儿,不防有人在她臂上轻轻一点,却是与她交好的绣娘程娘子。

  程娘子笑道:“韩赵娘子,饭时到了,咱们走吧,时气寒冷,去晚些,饭菜便要凉了。”

  原婉然如梦初醒,“饭时钟响了?”

  其他一道来找她的绣娘全笑了。

  “韩赵娘子干起活来,便万事不闻。”

  “我们作活计是卖力,韩赵娘子则是卖命,饭都忘了吃。”

  原婉然离座,腼腆笑道:“我是担心无法如期交货。”她觑向置在绣架边上的绣件图稿,“这画稿有些地方我还参不透要领。”

  继观音刺绣之后,赵玦又向绣坊订制几样私人绣件,其中他亲绘的一幅昼作交由原婉然负责。

  那画作绘着一位少女,却非大夏惯见的,以中土美女或神仙入画的美人图。

  画中少女深目高鼻,丽色照人,身着西域服饰,头戴类似桃花扎成的花环。她侧首回眸,乌瞳神采飞扬,灼灼有情,一头褐发流波也似披泄肩头。

  这幅人像从画纸、颜料到画法也不属于大夏丹青一脉。

  大夏丹青多以纸作画,颜料可淡可艳,设色分深浅,天地分远近,追求意境神韵,倾向写意。至于赵玦的西域美人图,画纸乃麻布,绷在一个板子上,颜料质地浓厚,颜色饱满。此外,这美人图不只讲深浅远近昼法,还用上光影变化。画中背景漆黑,无一星半点萤烛之光,那少女头脸身上却教赵玦画出受光线照耀的景状,因为呈现阴阳向背,人物形象十分逼真。

  其他绣娘道:“难怪你挂心,中土画法数百年来大同小异,仿画刺绣自成一套应对绣法,后人只消踩着前人的脚步走,不难上手。这张画稿花样却不同,是西洋人的玩意儿……那叫什么画法来着?”

  “叫‘泰西画法’,”程娘子提醒,“赵买办派来的画师说,中土曾经有过相似画法,不过没落了。”

  一个绣娘道:“要我说,正经是‘一个头两个大画法’。大夏人物绘像,脸面重勾勒线条,刺绣时依样画葫芦,绣出五官轮廓便完事。这泰西画法偏生别一样,瞧这张西域美人图,人物有肌理明暗,没法照搬惯用绣法绣制。”

  “因此上,赵买办才特特儿派画师解说人面骨骼筋肉,让我们把握精髓,又教我们试绣部分肌理发丝,挑选合适绣娘。”

  然而绣娘们习惯大夏一派的仿画绣,短短工夫能吸收新画理并且加以运用的人极有限。原婉然成品在众人间最出挑,便教赵玦选中。

  程娘子私下嗔原婉然憨。

  她道:“泰西仿画绣无前例可循,一切现学现卖,原就够难人了,赵买办又说这幅绣画十分紧要。人家是大主顾,现如今受长生商号指派,管得着绣坊,坊里手艺最拔尖的老人生怕砸锅,对他难交代,没一个愿意包揽这宗扎手活儿。偏你这憨大胆,冲在前头。”

  原婉然摸摸面颊,她以为所有绣娘当着赵玦这个大上司,皆会全力以赴露一手,谁知不约而同锋芒内敛。不过她原就存心有力出力,既受委派,便认真针法配色,几个交好绣娘也帮忙参详。

  只是实际动手,立时发现这绣画比想像中棘手,从五官到头发该如何用针,无不须再叁斟酌。

  赵玦每隔数日过来检视绣画进展,这日直到下午下工尚未现身,原婉然便请其他绣娘转告赵野她得晚走,自己在小绣间候人。

  她趁等人的空档,将那西域美人图放在绣架前画架观看,思索还能以何种针法将女子神态更翔实地以针线重现。

  她苦思入神,不觉朝画稿伸出纤指,循画上笔触描画。

  比了一阵,由于画中少女靓丽,她不期然走神,想到绣娘们的闲谈。

  绣娘们猜测西域美人图中的女子是否确有其人,是何来历。

  有人由赵玦亲手绘画,以及他未成家便蓄了至少叁个屋里人的风流伟业,猜测画中少女是他在异域结下的相好。

  不少绣娘信了这猜度,毕竟画中少女一盆火似地回眸娇笑,含情秋波自然是落在作画的赵玦身上。

  一个绣娘吃吃笑道:“那赵买办岂不是遍地开桃花,处处有家室?”

  另一个绣娘碰碰她手肘,“不久前你还因为赵买办有屋里人,感伤得不得了呢,这么快便拿他打趣啦?”

  那绣娘将手一摆,“不感伤了,自打他派画师来解说,我彻底死心。”

  “这两码事有什么相干?”

  “那画师画人,整得跟上刑似的,将人剥去皮,只画通身筋肉;再抽筋肉,只画骷髅,哎哟哟。”绣娘拍胸念了声佛号,“泰西画法的祖师爷一准剥过人皮,刮过人肉,要不然如何知晓人皮肉底下这些细节?赵买办敢拜在他门下作徒子徒孙,想到这儿,我什么心思都没了。”

  那时原婉然在旁聆听,有些心虚。

  前些时日,赵野对泰西画法来了兴趣,思量摸索人身肌骨构造,却苦于坊间懂行的人少,昼籍更少。可巧他坐冤狱时结识仵作,对方答应让他旁观相验男尸。

  在此前,他顾虑原婉然怕鬼,可想而知亦忌讳死尸之类物事,便透口风问她肯否答应此事。

  原婉然对验尸事体其实心中直犯嘀咕,她自家害怕鬼怪事小,万一赵野招惹邪祟受害那可怎么得了?但眼见赵野兴致勃勃琢磨画道,她按捺惊怕答应,默默替他准备去邪化煞符水,礼神敬佛拜得更勤。

  怎料有一天,她在辟作佛堂的西厢房礼拜观音像,赵野进来,不似从前到邻室等着,反倒凑近前,合掌敬拜。

  原婉然杏眸圆睁,呆在当地。

  “相、相公,你不是不信神佛?”

  她这丈夫遭受生母出卖,从此深恶神佛,竟至到朝神像扔粪屎的地步。这日太阳又没打西边出来,怎地他改性了?莫不是撞邪,或者教什么妖魔鬼怪侵害,换了瓤子?

  她那里胡思乱想,赵野静静望来,笑颜轻浅。

  “你在,我信。”

  短短四字风淡云轻,也重逾千钧。

  原婉然回想至此,樱唇扬起一道盈盈弧线,浑然不觉小绣间的门开了……

  冬季天光晦淡,赵玦为求美人绣画如期完成,自掏腰包备下烛火,让绣娘在午后点上,补足光线。

  原婉然临窗而坐,受绣架旁烛光照耀,身影投映在窗纸上,赵玦从游廊走向小绣间,便未见其人,先观其影。

  但见窗户那桑皮棉纸上,一个女子坐在绣架后,发髻丰浓,侧脸小巧,颈项纤细,形状犹如一幅精致剪影。

  赵玦素知原婉然干活来早去迟,尽心尽力,料到房中人是她,因窗纸上侧影轮廓秀美,不觉看住了,缓下脚步。

  他一面走,一面见那屋里剪影一动不动,暗忖原婉然镇日刺绣,八成累了,正静坐养神。

  屋里剪影却抬手探指,往绣架前那搁在画架上的油画隔空指点,分明研究入迷。

  油画乃他亲手所绘,便轻易由原婉然抬手高度猜中她往画上哪块地儿比划。

  她春葱般的食指此刻正朝画中女子脸上游移,先是眉毛,而后面颊,一忽儿又点在唇上……

  赵玦顿住脚。

  不知怎地,目睹原婉然指尖虚划过自家画作,她往画中人脸上哪儿比,他自身头脸那处肌肤便钻出一丝丝轻痒。

  他伫立原地,片刻未移,跟在他身后的赵忠问道:“主子可是身子不快?”

  赵玦回神,“无事。”

  赵忠觑向小绣间窗上身影,道:“韩赵娘子心眼实,干活认真,下工了,仍在鐕研刺绣。”

  赵玦因此想起一事,道:“心眼实的人容易墨守成规。泰西油画不同大夏水墨,上回试绣,她按大夏绣画的老法来,成品其实不甚理想,选她不过矮子里面挑将军。倘若一直不得要领,不知变通,下死力气也是无用。”

  他举步迈入小绣间,走到原婉然身旁时,原婉然却浑不似往日有礼,见人到来便离座招呼。

  她自顾自坐在椅上,神情恍惚,嫣然展笑。

  赵玦冷眼旁观。

  这绣娘颜色端丽,待人和善,但谨守男女大防,偶尔微笑,总是拘礼客套。好似昙花含苞,重瓣紧收成梭,外人顶多隐约窥见它雪洁鲜嫩花色,见不着全副真容丰姿。

  此时此刻,昙花开了。

  她开颜展眉,巧笑倩兮,秀美的面庞卸下矜持防备,眉稍眼角流泄万千柔情。

  不论这绣娘当下思想何事,必然与她丈夫相干。从前她教她那画师丈夫当街高抱,便是相似欢颜。

  赵玦心头蔓出一缕阴沉森寒,姆指与食指又交互搓捻。

  原婉然无端背脊发凉,蓦然回神,惊觉赵玦正在附近。

  “赵买办。”她起身陪笑,眼角余光扫向角落火盆。

  小绣间用炭有定数,此时火盆内木炭已燃尽,热气逸去,莫怪她身上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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