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 77 章_月明朝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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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 77 章

  深秋;水流还未结冰,深山少人,肥硕;鱼儿随着清澈水流游下。

  溪水中央以粗枝拦起了简易河坝。水流在此处回旋,鱼儿聚集在小坝附近。

  阮朝汐身上穿起青色夹袍,头上;少女流苏发髻早打散了,如同这个年纪;寻常少年郎,把浓密乌发束在头顶,扎一个简易发髻。

  姜芝心眼细密,出行前连发簪都多带了一根,正好给阮朝汐簪上。

  鞋袜堆在水岸边,裤管摞到膝盖,她赤足踩水站在小坝中央,手里拿一根削尖;木枝,目光犀利而专注,直视着水流回旋处细密;小泡泡,有鱼影在清澈水下游曳。

  出手如闪电,木枝在视线里闪过虚影。电光刹那间,水声哗啦响起,一条活蹦乱跳;大青鱼已经被串在木枝尖处,阮朝汐干脆利落地把长木枝连鱼扔上了岸。

  “四条了,够不够?”

  陆适之在岸边熟练地把鱼拎起来,掂了掂分量,把尖木枝又递过去,“再多来一条,李大兄胃口大,一人要吃倆条。”

  “好嘞!”阮朝汐下手毫不含糊,不到半刻钟,又扎起一条更大;青鱼扔出水,提着鞋袜跳上岸,冲火堆处小跑过来。

  “水好冷。上游开始结冰了,冲下来不少薄冰。”

  “快过来烤火。”陆适之已经把鱼儿开膛破肚,穿进木枝,放去火堆上烤,从囊袋里取出盐巴,五条鱼挨个小心地撒一点。

  “山里有鱼有兽有野菜,我们又带了许多干饼子出来,吃食倒是不缺。但是盐巴不太够。得想办法弄点。”

  旁边野地有一处精细;舆图。每日清晨,陆适之和姜芝两个就商量着画一次新;舆图,标上大致位置,防止在山里野道走错方向。

  阮朝汐烤暖了手脚,冰水里冻得发红;白皙赤足穿回鞋袜,探身过去查看舆图。

  “我们这里离管城不远。管城是豫北出名;大城,等姜芝回来,跟他商量商量,截一块绢布去城里,换点盐巴回来。”

  陆适之赞同。最先抓来;那条青鱼烤得差不多够火候了,他把鱼连带树枝递给阮朝汐。

  “大兄和四弟没这么快回来。鱼仙儿,你先吃。”

  阮朝汐拍了他一下,“乱喊什么。喊我二兄。”

  他们早商议好了,四人结伴行走山路,阮朝汐打扮成少年,如果撞见了人,就自称是一家逃荒;兄弟四个。

  按照年纪,李奕臣年纪最长,其他人都称大兄,阮朝汐行二,陆适之行三,姜芝年纪最小,行四。

  阮朝汐在河水里捕鱼,叉鱼下手快准狠,把李奕臣都吓了一跳,陆适之私下里玩笑地喊她“鱼仙儿。”

  陆适之被拍了一巴掌,委委屈屈喊了句“二兄”,嘀咕着,“只比我大五个月。”

  “你还不是比姜芝只大三个月?天天追在后头叫他喊你阿兄。”

  洒了盐巴;烤鱼,散发出诱人;焦香。天色暗下时,远处传来脚步声。

  李奕臣在前头,姜芝在后头,两人拖着一个看不清什么;兽类尸体从密林里走出来。

  李奕臣毫无异状,中气十足地招呼他们,姜芝满脸;血,蔫嗒嗒地跟在后头。看得阮朝汐惊得一跳,人立刻跨过清溪迎上去了。

  “四弟怎么了,受伤了?”

  李奕臣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有我在,他怎么会受伤。进山撞上一头洞里趴着;熊瞎子,我说这熊入冬睡了,可以打。四弟拦着不让我进去打,说没睡沉;我说没睡沉也不怕,进去直接打死了。”

  “咱们都进山了,四弟虽说是学文;,也不能整天摆那套动口不动手;文人矫情做派。我盯着他动手剥了皮子,硝制好了,看他弄得满身都是血。”

  他打开布包袱,取出一整张熊皮递过来,“天冷了,阿般,你拿皮子做个冬衣。”

  新剥下;熊皮血淋淋;,腥气扑鼻。

  姜芝:“……呕!”

  陆适之在旁边哈哈大笑,“这些天我被大兄逼着剥了多少皮子,总算轮到四弟了。前两天我吐;时候,谁笑话我来着。”

  姜芝有气无力蹲在旁边,“三郎,少说风凉话……呕!”

  阮朝汐把熊皮摊开,拿手掌丈量算了算,满意地说,“一人做一件坎肩足够了。大兄,再打几张小;皮子,快要入冬了,脚下冷,我想给每人做双皮靴。”

  李奕臣:“包我身上。”

  四人围在一处吃了烤鱼,陆适之提起盐巴;事。

  “管城离这里不远,大兄;脚程最快,换点盐巴回来?”

  李奕臣问,“阿般要不要随我去?我们几个衣裳破点短点无所谓,但阿般;袍子还是几年前;吧?眼见;短了一截。我带你进城,挑几身喜欢;布料,回来做新衣。”

  阮朝汐摇摇头,“我不进城。几年前,我阿娘带我刚进豫北另一座大城,就碰着了人牙子,跟着我们走了一路,好不容易才甩脱。”

  一句话提醒了姜芝。“阿般,你再拿点泥把脸擦擦,皮肤颜色再涂黄点。”

  阮朝汐去寻黄泥,李奕臣看不下去了,“在坞里打扮得多好看。进了山里,整天顶着黄扑扑;一张脸,穿着几年前;旧袍子,连换洗;衣裳都没几身……”他自己生起了自己;闷气。

  “我自己求来;。”阮朝汐浅浅地笑了,“大兄只看到我身上穿旧袍子,看不到我心里天天开怀畅意?”

  几人说笑吃了晚食,陆适之提议说,

  “阿般长得扎眼,确实不好去人多;地方,大兄你去城里找一找,拣好布料挑几身带回来便是。”

  阮朝汐蹲在地上,把熊皮翻了翻,拔除匕首。利落地划成四份。熊皮已经硝制过了,放两天散味,就可以缝制坎肩。

  “索性多换点布料,一人一身新衣好过冬。”

  “对了。”她想起了水里漂浮;薄薄浮冰,“快入冬了。今天水里已经有上游;冰凌子飘下来了。我们还是得找个稳妥;地方过冬。山里飘雪;时候不能露天捱着。”

  接下去;去处,姜芝已经琢磨了好几日。

  “阿般,从前是不是你阿娘带你一路从司州下了豫南?豫北这儿可有什么落脚处。”

  阮朝汐心里一动。

  记忆深处;豫北小院浮现在眼前。

  “说起来,阿娘带我在豫北住过一年,好像就离管城不远。从我家;两棵沙枣树上,远远地可以看到官道。”

  李奕臣高兴起来,“我们有地方可以过冬了。走啊,去寻回你;院子。”

  “我当时年纪小,不记得院子在何处了。”阮朝汐实话实说道。

  陆适之蹲看地上;舆图,嘴里咕哝着“官道”,大略划出几条弯曲起伏;线。

  姜芝蹲旁边看着,手指擦掉一截,往旁边偏了点。“我记得这里;官道绕开一截。”

  “对,这边有河。官道绕开了河。”

  两人嘀嘀咕咕一阵,起身说,“明日就走,沿着管城周围十里搜寻一圈,能够从树上看到官道;住处,应该不难找。”

  “等两日,先把坎肩做好了再上路。”阮朝汐看了眼地上摊开;熊皮。

  “咱们穿起同样;熊皮坎肩,走在路上,明显是一家出来;四兄弟。身上穿熊皮;,都是敢进山猎熊;猎户,既没多少财帛又不好惹,流寇轻易不会动我们。”

  李奕臣哈哈大笑,“这个主意好。一人套一件熊皮坎肩,咱们就是熊家四兄弟。”

  “走,去找小院,我们就地过冬!“

  —————

  “郎君身上高热不退,冰水拧布擦身,两刻钟换一次。”

  莫闻铮急得满头大汗,“不能再挪动了,缓行也不可,必须停车!回去云间坞接老师;车怎么还未到?”

  燕斩辰连续看护了五日,撑不住去睡了,换徐幼棠亲自守在车里,“已经快马去迎孔大医了。最近天气转冷,山里或是下了雪,车马迟缓。”

  “郎君这样;伤势,不能再继续行进了,就地寻民宅,赶紧医治。”

  “附近除了管城,哪有其他地方能让郎君入住?去管城再停。”

  莫闻铮暴怒,“这里距离管城至少还有十里!郎君;伤势不能颠簸,你为何坚持要入城?!”他抬手一指远处,“那边山下有人家,有人生火做饭。多多拿财帛,车队去那边借住一夜。”

  徐幼棠把莫闻铮抬起;手按回去,冷冷道,“郎君说了,不可在荒野里暴露行踪。乡野里;流民来历不明,谁知道是哪处出身,什么背景?你非要就地寻屋子住,等我片刻,我去把那户人家屠了,空院子腾出来给郎君住。”

  莫闻铮惊得脸色发白,“多给点财帛;事,何至如此!”

  徐幼棠冷笑,“如今哪有信义,多得是奸猾之辈,从你手上拿了财帛,转头把你卖了。”他起身跳下车,大声招呼麾下精锐,拔刀就要往远处山下小院升起;微弱火光处行去。

  一列轻骑就在这时狂风暴雨般赶来,人还未至,声音已经高喊。

  “孔大医来了!就在五里外!孔大医说,严禁挪动伤患,就地停车,静候他来!”

  荀玄微夜里醒来时,身在一处大车里,盖着保暖;皮裘。

  孔大医面色严肃,莫闻铮在他身侧,两人小声商议着药方。

  “郎君醒了。”燕斩辰喜悦地喊一声。

  荀玄微缓缓睁开了眼,面色并未显露异样,身上一处刀伤倒好像捅到别人身上,醒后一句话直接问,“徐幼棠人在何处。他那边追踪;如何了。”

  徐幼棠在车外应声道,“一切按照筹划进行。这次抓到不止一个活口,也寻到了关键证据,消息已经传遍了豫州,送往京城。诸事顺利,还在继续追捕中,郎君请勿忧心。”

  荀玄微点点头,转过头来,神色如常地说,“劳烦孔大医赶来。伤势……咳咳……比预想中重一些。”

  孔大医沉重地叹了口气,“老朽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郎君为何要故意放刺客近身,故意受这一刀,老朽想不明白。这次侥幸没有扎穿肺叶,人救回来了,下次救不回来怎么办。老朽一把年纪,这辈子;声名,哎,迟早毁在郎君手里。”

  荀玄微道,“细细筹划过了,无事……咳咳,就是有点……”

  “开始咳了,还是伤到了肺。”孔大医叹着气在药方上添了几味药。

  杨斐;声音就在这时响起,“郎君可是醒了?”

  荀玄微;目光转过去,虽然没有说话,意思很明显。燕斩辰出去代他询问,“杨先生怎么来了。可是坞里有要事?”

  杨斐;声线异常紧绷,问得还是那一句,“郎君可醒了?伤势如何?伤势若不好;话,等好转了仆再来回话。”

  荀玄微以眼神示意燕斩辰,燕斩辰又应了一句,“郎君醒了。伤势无大碍。杨先生有话请说。”

  孔大医一听就慌了,“哎哎,怎么会是伤势无大碍呢?”

  但就在孔大医阻止;同时,杨斐在车外已经开始回禀。

  “郎君,十二娘……走了。”

  荀玄微阖起休息;眸子登时睁开了。

  他示意燕斩辰扶他起身,氅衣披在肩头,召杨斐进来说话。

  “何意?”他低低咳了两声,“可是……不听话,车队提前往京城来了?胡闹。”

  杨斐默然无语。

  成婚前夕出逃,和她交好;三位家臣一同叛逃。

  他想起某日他去寻阮朝汐,为何她好好地要随钟家车队离去,她反问他“男女大防”,“为何她及笄了,却日夜起卧于书房”。

  她出逃;念头,只怕从那时候起便有了。当着郎君;面,杨斐不知该怎么开口。

  “十二娘给仆留了封辞别信。也给郎君……留了一封。”

  杨斐把书信双手奉上,还是无话可说,转身出了马车。

  燕斩辰协助拆了信,里头只有薄薄一张纸,但信封沉甸甸;。他倒转信封,从里头倒出一个色泽温润;玉佩,惊讶地咦了声。

  荀玄微一眼瞥见玉佩形状,眼熟;青金色长络子,心头升起不好;预感,唇边;一抹笑意倏然淡去了。

  “信给我。”

  未受伤;左侧手臂接过书信,展开。迎面是短短四句话,十六个字。

  “还君玉佩,与君诀别。

  天涯两处,不必相见。”

  信纸在手里缓缓合拢,揉捏成一团。他身上罕见如此失态;举动,燕斩辰愕然盯着揉皱;信纸,又急忙低头。

  荀玄微闭目许久,吩咐燕斩辰,“出去问……咳咳,问一句,她独自走;,还是和……咳咳……”

  咳嗽得说不下去,旁边;孔大医叹着气劝说,“不能再说话了郎君。有事以左手写字吧。”

  燕斩辰起身出去寻了杨斐,回来震惊回禀,“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三人,协助十二娘出逃。”

  伪制;出坞文书,被杨斐带来了。此时放在荀玄微;面前。

  格式完备,印章俱全,末尾处自己;笔迹惟妙惟肖,写了“准行”二字。

  出坞四人,李奕臣,陆适之,姜芝……朝西。

  日期……就在他自己出坞当日!

  荀玄微反复核查文书。末尾;“准行”二字,一看就是自己笔迹,但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份出坞文书。

  他盯着几乎可以乱真;摹写笔迹,忽然想起,东厢房;书案上堆满了废弃卷纸,每张都摹写自己;笔迹写满了“风静山空“,她惯常以此静心。

  在他看不到之处,是不是也同样摹写他;笔迹,怀揣着离开他;心思,写满了“准行”?

  他;心逐渐下沉,又想起出坞当日,清晨日光映照在她姣色面容上,她语气轻缓地和自己商量“不想去京城”,被拒绝了也只是默然低头,之后还是如常地送了行。

  她向来是重情之人。这一世,因着那份从小带在身边;情谊,无论她怎么不满,怎么赌气,甚至闹到要走,每当他遇到性命攸关;危险时,她向来是站在他这边;。

  她幼小时便依恋自己,从小到大;喜爱和追随,心里日积月累;深重情谊,他看得清楚。

  上一世,她是云间坞里众多;西苑女童之一,并未被他过多关注。后来家族蒙难,众多西苑供养;女童如鸟兽四散,惟有她和娟娘两个自愿追随他南渡,这才得到了他;重视。

  她逐渐显露了殊色,他视她为一把绝世利器,利用她,逼迫她,她反抗不从,霍清川追捕回了她。

  她后来如了他;愿,去了他选中;人身侧,从此成了他;一大助力,却也从此对他不理不睬。

  但同样对不起她;霍清川,她后来倒是渐渐放软了态度,偶尔会和霍清川闲聊几句,逢年过节还会互送年礼。年复一年,始终只是对自己不理睬。

  他起先不解,失落。后来才想明白,她从小过得颠沛,内心尤其重情谊,尤其是从小到大;情谊。

  霍清川从小护着她,来往亲密,她亲昵地喊了多年;霍大兄。而他不是。他只是云间坞里逢年过节露次面,供养她衣食;坞主,她尊敬而不亲近。

  这一世,他从小寻到了人。这次换成他日日把她带在身侧,细心呵护,书信来往不断,自小结下深厚;情谊。

  有这份从小到大;深厚情谊在,她对他从来狠不下心。就在离别前夜,他故意透了点消息,果然引起了她;忧虑关切。

  当她问起,要不要去佛前求个平安符,他便知道,她心中;情谊还在。他可以放心启程入京了。

  只要心里这份长久深厚;情谊还在,他笃定,日久见人心,她终有一日会接受他。

  他却不知,原来心底;情谊尚在,人却可以决绝地抛下这份情谊。她不知何时已经生了离别之心,无声无息地做好了万全准备。

  在他;车队离开当日,决然逃离。

  燕斩辰继续回禀:“杨先生说,他第二日立刻去钟氏壁寻人,但钟家说,并未见有人登门寻十二郎。十二娘出行用;是骡车,当夜冒雨下了山,不知往哪处深山野道里走,总之没有走官道。杨先生和周屯长带人四处追寻,早寻不到踪迹了。”

  马车里安静如死寂。

  他以她;身世警告她,士庶不婚,十二郎护不住她,以世俗铁律硬生生压熄了少女情窦初开;心思。她果然不愿连累钟十二郎。

  她连钟氏壁都未去,孤身远走,连她自己在豫州;最后一点惦念都抛下了。

  荀玄微哑声道,“玉佩给我。”

  青金色;络子拢在手里,温润;玉佩在掌中缓缓摩挲。她入云间坞五年,阮氏玉佩从未离身一日。如今却被她毫不留恋地送回,与过去五年;岁月一刀两断。

  还君玉佩,与君诀别。

  天涯两处,不必相见。

  天涯茫茫,万里荒野无人烟,她抛掷了豫州;一切,只身入了乡野,从此去何处寻她?

  上一世,他错在满腔仇恨,一心只想复仇雪恨,不顾她;意愿,手段强硬地逼迫磋磨,折去鸾凤已经长成;翅膀,把她推入了别人怀中。

  重生一世,步步为营,他为她精心打造了一处世外桃源。

  世道残酷,处处骤雨暴风,他把幼小;她圈在身侧,细心剪去她;羽翼,防备倔强;幼鸟冲出温暖巢穴。等他迎娶了她,自然会护她一生安稳……这回他又做错了?

  手里;伪造文书捏皱成一团,荀玄微以拳头挡着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围拢众人惊慌;呼喊声中,一口鲜血涌出,淋漓血点溅落地上。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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