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服罪
春耕过后，消息传到陶，秦晋联军攻克曹国，阿宣协同长官镇压了降兵的叛乱，已晋升为百夫长。也有人因此伤亡，阵亡将士的尸首就地掩埋，伤病者领发抚恤后送回原籍。
棠嫂的季子便传来殇讯，城西的王家和安家儿孙皆受伤送回。所有的这一切预示着此次秦师出动并非寻常的掠阵，秦师亦陷入诸国混战的局面。原本平静淡泊的陶城变得焦虑，妇人们饭后谈论得最多的便是中原的战事。晋、秦、卫、齐、楚、曹、宋皆牵涉其间，局势混乱到理不清头绪。
纺车吱吱悠悠的声响扰乱我的心神，街头又一阵骚动。
“晋世子这次迎娶将要迎娶周王的外孙女。”
“此事当真？”
“莫不是？听闻迎亲的车驾都已从曲沃开向镐京，是晋侯的吩咐，世子虽然悲痛，却不能违背晋侯的旨意。”
“世子这般深情之人，真是可惜了。”
我躲在院落里听着熙熙攘攘的喧闹声，心中愧疚更甚。又想起隗夫人那日殷勤的期盼，有周王的扶持，阿欢的地位想必更加稳固，总算没有给他带来更大的灾难。
手中紧握阿宣捎来的尺素，唇边止不住笑意，哪怕不婚不娶，郎心似我心，又有何求。
“赵家娘子还在？”门外陡然响起邻居王伯的询问声。
闵童已去河边浣衣，王伯少有拜访之时。
这白日里，乡民都在街上欢庆。何况阿宣军功传来，想必并无恶意。
“何事？”
“外间来一姞姓公子，说是来寻亲，可是你夫君？”
这春寒已流走多时，我却觉手脚冰寒。
“王伯可是记错？奴夫家——”
却见一高大男子闯门而今，正是那日在街角一现而过的皂青色背影：“阿郑，你果然在这，巫遥诚不欺我。”
那个刚才市井里议论纷纷即将迎娶新妇的男人便是这样当着街坊老小的面将我紧紧扣入怀中。
“你……”如今思绪纷繁，却什么话语都无法说出口，想问的事情很多，恐惧的事情也很多。
他仔细抬起我的脸颊，贪婪地看着：“我拦着江水一里路一里路去搜查，却始终见不到你和阿宣的尸体漂浮上来，我就知道你们肯定还活着。”
他欣喜地将我再次搂入怀中：“路遇一巫师自称遥，道所寻之人往西，我起先还不信，可一路描摹着模样，竟然真让我寻着了踪迹。”
我睁开眼，看见他身后带来的十二亲卫，心中焦急不已。
陡然间重物落地，闵童讶异的声音响起：“你是何人，敢对我家夫人不敬！”
我转头看向慌乱的闵童，已有一名亲卫遮住她拖走
“且慢，她是我婢子。”
阿欢放开挣扎的我，嘴角露出笑意：“阿郑莫非吓傻了，一句话也不说，便只记得这婢子了？”
我已看出他神情不悦，看着亲卫将闵童放下，她慌张奔向我，紧紧拽着我的手。
“是我对不住你，阿欢你回去吧，听闻你又要大婚，恭贺你了。”
“我哪里大婚？”他轻笑道：“不过是娶个媵妾，有何恭喜。”
我怔，他又笑言，只是语气愈发寒冷：“我寻你不遇，沉溺在江水里不愿登岸，父侯将我架回晋宫。我又借迎亲之举往西，却只找到你兄妹二人合舍而居！”
从来不曾想阿欢是这样重情谊的人。
“我家欢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儿郎……”赵姬这番话又回在我耳边。他是那样重爱我的男子，却被我和阿宣背叛。
“阿郑自知有罪，无颜再同阿欢回去，请赐死。”
“汝有何罪？”他笑得无可奈何，却连我也不忍看下去：“你冒生死救我兄弟于楚，又与他留下楚略为父侯助阵，我当大谢你才是，怎会赐死你。”
我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在大殿上向晋侯信誓旦旦要求娶我，拿晋国的颜面求娶我。他祈求我为他唱曲，他带我去看夏夜的苍原，他对我说，阿宣不能舍弃，你亦不能舍弃。
泪水滴答成水线，淌在土地上。
直到看到这个人，我才知道我真正亏欠这个人多少。
无以回报，唯有死志。
“请世子赐死。”
“你，不愿跟我回去？”他颤颤巍巍，终是问出这句话。
我竟没有仔细看过，一路行来，他发上尘土扑扑，眼窝里是血丝，竟未有好好休息。
若不是我，他不该如此。阿宣亦不该如此。
“世子厚爱，赵女愧不敢当。”
一瞬间，他便如同吊完最后一口气的病人，晕倒在我眼前。
“你这秦女，世子为你千里奔波，你却眼看他病倒无动于衷，果然心狠。”说话的是先信，他曾和阿宣寸步不离。
闵童在一旁吓得轻声哭泣，我抚摸她的肩，怕惊吓着她。
“闵女年幼，烦劳各位莫要与她为难。”我轻拍她：“炕上有二十钱，你去晋国蒲县找一位兰大夫，说是赵穆托付于他，他能庇佑于你。”
“夫人你……”
“替我转告世子，罪妇已服罪。”
阿宣留于我防身的短匕已经刺入胸口，剧痛从全身传来，一阵麻意传至全身，眼中只见得漫天的光亮，便是连人的呼喊也听不见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冥冥之间仿佛听见母亲轻轻地哼唱，她带着笑意，拉着父亲的手，相携走来。
这才是我不断流亡不断祈求也得不到的梦境呀。若是父亲母亲在世，阿宣阿欢无相遇，便无这许多辜负与不得愿。
风吹过，暖叶飘飘扬扬落下来，静落在相携踏过的小径上，将那些欢笑埋入泥土，沉入黑暗，深深刻入我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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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嫂的季子便传来殇讯，城西的王家和安家儿孙皆受伤送回。所有的这一切预示着此次秦师出动并非寻常的掠阵，秦师亦陷入诸国混战的局面。原本平静淡泊的陶城变得焦虑，妇人们饭后谈论得最多的便是中原的战事。晋、秦、卫、齐、楚、曹、宋皆牵涉其间，局势混乱到理不清头绪。
纺车吱吱悠悠的声响扰乱我的心神，街头又一阵骚动。
“晋世子这次迎娶将要迎娶周王的外孙女。”
“此事当真？”
“莫不是？听闻迎亲的车驾都已从曲沃开向镐京，是晋侯的吩咐，世子虽然悲痛，却不能违背晋侯的旨意。”
“世子这般深情之人，真是可惜了。”
我躲在院落里听着熙熙攘攘的喧闹声，心中愧疚更甚。又想起隗夫人那日殷勤的期盼，有周王的扶持，阿欢的地位想必更加稳固，总算没有给他带来更大的灾难。
手中紧握阿宣捎来的尺素，唇边止不住笑意，哪怕不婚不娶，郎心似我心，又有何求。
“赵家娘子还在？”门外陡然响起邻居王伯的询问声。
闵童已去河边浣衣，王伯少有拜访之时。
这白日里，乡民都在街上欢庆。何况阿宣军功传来，想必并无恶意。
“何事？”
“外间来一姞姓公子，说是来寻亲，可是你夫君？”
这春寒已流走多时，我却觉手脚冰寒。
“王伯可是记错？奴夫家——”
却见一高大男子闯门而今，正是那日在街角一现而过的皂青色背影：“阿郑，你果然在这，巫遥诚不欺我。”
那个刚才市井里议论纷纷即将迎娶新妇的男人便是这样当着街坊老小的面将我紧紧扣入怀中。
“你……”如今思绪纷繁，却什么话语都无法说出口，想问的事情很多，恐惧的事情也很多。
他仔细抬起我的脸颊，贪婪地看着：“我拦着江水一里路一里路去搜查，却始终见不到你和阿宣的尸体漂浮上来，我就知道你们肯定还活着。”
他欣喜地将我再次搂入怀中：“路遇一巫师自称遥，道所寻之人往西，我起先还不信，可一路描摹着模样，竟然真让我寻着了踪迹。”
我睁开眼，看见他身后带来的十二亲卫，心中焦急不已。
陡然间重物落地，闵童讶异的声音响起：“你是何人，敢对我家夫人不敬！”
我转头看向慌乱的闵童，已有一名亲卫遮住她拖走
“且慢，她是我婢子。”
阿欢放开挣扎的我，嘴角露出笑意：“阿郑莫非吓傻了，一句话也不说，便只记得这婢子了？”
我已看出他神情不悦，看着亲卫将闵童放下，她慌张奔向我，紧紧拽着我的手。
“是我对不住你，阿欢你回去吧，听闻你又要大婚，恭贺你了。”
“我哪里大婚？”他轻笑道：“不过是娶个媵妾，有何恭喜。”
我怔，他又笑言，只是语气愈发寒冷：“我寻你不遇，沉溺在江水里不愿登岸，父侯将我架回晋宫。我又借迎亲之举往西，却只找到你兄妹二人合舍而居！”
从来不曾想阿欢是这样重情谊的人。
“我家欢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儿郎……”赵姬这番话又回在我耳边。他是那样重爱我的男子，却被我和阿宣背叛。
“阿郑自知有罪，无颜再同阿欢回去，请赐死。”
“汝有何罪？”他笑得无可奈何，却连我也不忍看下去：“你冒生死救我兄弟于楚，又与他留下楚略为父侯助阵，我当大谢你才是，怎会赐死你。”
我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在大殿上向晋侯信誓旦旦要求娶我，拿晋国的颜面求娶我。他祈求我为他唱曲，他带我去看夏夜的苍原，他对我说，阿宣不能舍弃，你亦不能舍弃。
泪水滴答成水线，淌在土地上。
直到看到这个人，我才知道我真正亏欠这个人多少。
无以回报，唯有死志。
“请世子赐死。”
“你，不愿跟我回去？”他颤颤巍巍，终是问出这句话。
我竟没有仔细看过，一路行来，他发上尘土扑扑，眼窝里是血丝，竟未有好好休息。
若不是我，他不该如此。阿宣亦不该如此。
“世子厚爱，赵女愧不敢当。”
一瞬间，他便如同吊完最后一口气的病人，晕倒在我眼前。
“你这秦女，世子为你千里奔波，你却眼看他病倒无动于衷，果然心狠。”说话的是先信，他曾和阿宣寸步不离。
闵童在一旁吓得轻声哭泣，我抚摸她的肩，怕惊吓着她。
“闵女年幼，烦劳各位莫要与她为难。”我轻拍她：“炕上有二十钱，你去晋国蒲县找一位兰大夫，说是赵穆托付于他，他能庇佑于你。”
“夫人你……”
“替我转告世子，罪妇已服罪。”
阿宣留于我防身的短匕已经刺入胸口，剧痛从全身传来，一阵麻意传至全身，眼中只见得漫天的光亮，便是连人的呼喊也听不见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冥冥之间仿佛听见母亲轻轻地哼唱，她带着笑意，拉着父亲的手，相携走来。
这才是我不断流亡不断祈求也得不到的梦境呀。若是父亲母亲在世，阿宣阿欢无相遇，便无这许多辜负与不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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