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番外·黍离·上
流亡二十年，并不是一段简单的叙述，而是半生的离忧，半生的喜见与死别。
逼姞并不是重耳最喜爱的女人，也不是地位最重要的女人，甚至连容貌，也比不上当年的季隗，她只是他一路逢场作戏中的二十分之一。
重耳回到曲沃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逼姞追封为大夫人，将姬欢立为世子。
赵衰想了许久，才想起来，原来当年废墟里焦黑的女子，那个叫阿燕的，其实姓姞名逼，是燕国偏远一支的宗女。
赵衰还隐约记得，他们在卫国吃了好大一个闭门羹，本是要去齐国的路上，路过一片沃野，随着行走，逐渐听到美妙的歌声。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赵衰心有触动，回头看重耳，重耳已经走上前去。
远方的翟国，有发愿等候他二十五年归来的美貌妻子季隗，杜国的茅舍里，有怀了身孕、宁愿留下也不愿意改嫁的祁姬。
重耳留了下来。
他们在邺国鲜野停留了近两年，直到姬欢出生。
这是流亡路上出生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一个从出生起就开始陪伴重耳的孩子。
逼姞和她的兄长是燕国人，由于争斗的缘故，躲到了燕邺边境的鲜野，她的兄长甚至由于才华出众，做了一名农桑的小吏。
狼狈的晋国公子和他的属臣们并没有因为贵族的身份得到优待。由于户籍所辖的平民需要随时入征、常常服役，一直游走在外的，除了军队和行商，最多的就是各国的贵族。更何况流亡的贵族，并不能保证哪一天有人来刺杀，或者被别的国家“请”走，还能生还。
重耳求娶逼姞，费了很大的心思。重耳和他的属臣们，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帮助姬棠——逼姞的兄长梳理了田地和人口。后来雄才大略的晋国重臣们，早在这时候，就以基层官吏的身份，在这片土地上一施所长。他们甚至准备从这里开始，招募一些随从，作为重耳起事的原始力量。
夷吾的追杀还没有到，燕伯却坐不住了。姬棠作为上一任燕伯的养子，原本叫姞棠，作为贤能远胜于其他诸子的长子，诸如“燕伯的几个儿子不成器，说不得会传位给公子棠呢”没少听到。时人看重传承，却对血脉之事并没有那么执着，养子和亲生子，其实差别不是太大。
新任燕伯继位后，姞棠便带着亲生妹子逼姞出燕躲避。新燕伯显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姞棠肯定在积蓄力量以图谋篡，寻找姞棠的人马从来没有停歇。这一找，就找到了鲜野，遇到了正准备大干一场的流亡公子，也遇到了生产不久的逼姞。
事发时很混乱，当时原野茫茫，四处都是流匪，黎氓四处奔逃，散落了一地菜框和木耙。刺客事先怂恿了附近的匪徒，里应外合开启了城门，又摸进了姞棠的府邸，放一把火，打定了主意不留一条活口，人在门口蹲守。
姞棠却不在邑宰府，姞棠、重耳舅婿两个，连同赵衰、狐偃、先轸各自领了一队人分而击之。留守在城内的贾佗几人看见邑宰府的滚滚浓烟，忽然想起了回娘家休养的逼姞，连忙狂奔而去，却只接到了襁褓中的姬欢。
逼姞央了从官抱着姬欢从火里冲出去，自己却迈不过倒塌的房梁，生生困死在高墙厚土的邑宰府里。
逼姞的死成为了一个转折。
姬棠收拢了手上的残兵，一路北上，联络当年曾支持他的老臣。重耳则去了齐国，齐国经历了齐桓公新丧，易牙、竖刁作乱，正是满国沮丧时，新君需要立威。重耳一面结交齐姜，一面四处散播燕国的强大，仿佛不久就要南下攻打齐国一样。
割开燕伯喉颈的那柄刃，就这样开始磋磨起来。
重耳坐在齐国公主特有的软舆里，看着燕伯战栗到失禁，失去妻子的那滴泪总算是缓落下来。
姬棠是个聪明人，很快代表燕国向齐国递交了降表，割让了渔阳南边的五个邑，又加上重耳的周旋，总算让齐侯姜昭点了头。
姬棠继任燕伯后，想将姬欢留在燕国，作为下一任国君培养。事实上，最开始，重耳也是这么打算的。在他看来，大业还未开始，身边已有牺牲。恰这时，重耳又与齐姜如胶似漆。姬欢才不足两岁，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在路上顾一个稚子。
周岁的姬欢被留在了燕国国都薊城。
重耳前脚刚走，留在燕国照应的阳处便急匆匆抱着姬欢追上了他们——姬棠太过仁慈，被他放过的燕国公子们发动了一场大的叛乱，姬棠刀斧加身而亡。阳处拼了一路，借着齐国路引，堪堪带着姬欢逃了出来。
后来，远在翟国的叔隗去世，临终前将赵盾托付给箕郑，一路寻着重耳等人的踪迹，找到了赵衰。赵衰眼一横，一子也是养，二子也是养，便亲自照料赵盾、姬欢兄弟二人，又委托阳处一同教导二子。
为姬棠兄妹俩报仇后，重耳有些心灰意冷，只与齐姜情浓。赵衰提议将他灌醉，将他绑在马车上离开了齐国。
经过郑国的时候，郑伯将他们在驿馆冷落了许久，等候在城门的姬欢染了病，险些没有救回来，还是得了一位宗女的照顾，才捡了一条命。
他们在曹国受到了接待，却不过是因为曹伯想窥探重耳的体貌，甚至做出了无礼之举，气得重耳连夜召集众人出逃。
再到楚国，年岁颇大一些的赵盾和姬欢已经能独自杀敌，常常瞒着父叔们外出嬉戏，最终被蛮族绑起来险些祭了神，阳处赶到不算太晚，火星子刚沾到木台边缘。
流亡的最后一地是雍城。重耳的长姐是秦侯唯一的夫人，亦深受秦人爱戴。秦人依然很热情地接纳了重耳他们，并由太子罃亲自护送回晋。
初次踏入曲沃的晋宫，姬欢双眼都不敢眨动一次。曲沃是父亲口中的故土，是被凶人霸占，又成功夺回来的圣地。每一处破败，都由自恶凶人的孽迹；每一处光辉，都由自祖先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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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姞并不是重耳最喜爱的女人，也不是地位最重要的女人，甚至连容貌，也比不上当年的季隗，她只是他一路逢场作戏中的二十分之一。
重耳回到曲沃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逼姞追封为大夫人，将姬欢立为世子。
赵衰想了许久，才想起来，原来当年废墟里焦黑的女子，那个叫阿燕的，其实姓姞名逼，是燕国偏远一支的宗女。
赵衰还隐约记得，他们在卫国吃了好大一个闭门羹，本是要去齐国的路上，路过一片沃野，随着行走，逐渐听到美妙的歌声。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赵衰心有触动，回头看重耳，重耳已经走上前去。
远方的翟国，有发愿等候他二十五年归来的美貌妻子季隗，杜国的茅舍里，有怀了身孕、宁愿留下也不愿意改嫁的祁姬。
重耳留了下来。
他们在邺国鲜野停留了近两年，直到姬欢出生。
这是流亡路上出生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一个从出生起就开始陪伴重耳的孩子。
逼姞和她的兄长是燕国人，由于争斗的缘故，躲到了燕邺边境的鲜野，她的兄长甚至由于才华出众，做了一名农桑的小吏。
狼狈的晋国公子和他的属臣们并没有因为贵族的身份得到优待。由于户籍所辖的平民需要随时入征、常常服役，一直游走在外的，除了军队和行商，最多的就是各国的贵族。更何况流亡的贵族，并不能保证哪一天有人来刺杀，或者被别的国家“请”走，还能生还。
重耳求娶逼姞，费了很大的心思。重耳和他的属臣们，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帮助姬棠——逼姞的兄长梳理了田地和人口。后来雄才大略的晋国重臣们，早在这时候，就以基层官吏的身份，在这片土地上一施所长。他们甚至准备从这里开始，招募一些随从，作为重耳起事的原始力量。
夷吾的追杀还没有到，燕伯却坐不住了。姬棠作为上一任燕伯的养子，原本叫姞棠，作为贤能远胜于其他诸子的长子，诸如“燕伯的几个儿子不成器，说不得会传位给公子棠呢”没少听到。时人看重传承，却对血脉之事并没有那么执着，养子和亲生子，其实差别不是太大。
新任燕伯继位后，姞棠便带着亲生妹子逼姞出燕躲避。新燕伯显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姞棠肯定在积蓄力量以图谋篡，寻找姞棠的人马从来没有停歇。这一找，就找到了鲜野，遇到了正准备大干一场的流亡公子，也遇到了生产不久的逼姞。
事发时很混乱，当时原野茫茫，四处都是流匪，黎氓四处奔逃，散落了一地菜框和木耙。刺客事先怂恿了附近的匪徒，里应外合开启了城门，又摸进了姞棠的府邸，放一把火，打定了主意不留一条活口，人在门口蹲守。
姞棠却不在邑宰府，姞棠、重耳舅婿两个，连同赵衰、狐偃、先轸各自领了一队人分而击之。留守在城内的贾佗几人看见邑宰府的滚滚浓烟，忽然想起了回娘家休养的逼姞，连忙狂奔而去，却只接到了襁褓中的姬欢。
逼姞央了从官抱着姬欢从火里冲出去，自己却迈不过倒塌的房梁，生生困死在高墙厚土的邑宰府里。
逼姞的死成为了一个转折。
姬棠收拢了手上的残兵，一路北上，联络当年曾支持他的老臣。重耳则去了齐国，齐国经历了齐桓公新丧，易牙、竖刁作乱，正是满国沮丧时，新君需要立威。重耳一面结交齐姜，一面四处散播燕国的强大，仿佛不久就要南下攻打齐国一样。
割开燕伯喉颈的那柄刃，就这样开始磋磨起来。
重耳坐在齐国公主特有的软舆里，看着燕伯战栗到失禁，失去妻子的那滴泪总算是缓落下来。
姬棠是个聪明人，很快代表燕国向齐国递交了降表，割让了渔阳南边的五个邑，又加上重耳的周旋，总算让齐侯姜昭点了头。
姬棠继任燕伯后，想将姬欢留在燕国，作为下一任国君培养。事实上，最开始，重耳也是这么打算的。在他看来，大业还未开始，身边已有牺牲。恰这时，重耳又与齐姜如胶似漆。姬欢才不足两岁，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在路上顾一个稚子。
周岁的姬欢被留在了燕国国都薊城。
重耳前脚刚走，留在燕国照应的阳处便急匆匆抱着姬欢追上了他们——姬棠太过仁慈，被他放过的燕国公子们发动了一场大的叛乱，姬棠刀斧加身而亡。阳处拼了一路，借着齐国路引，堪堪带着姬欢逃了出来。
后来，远在翟国的叔隗去世，临终前将赵盾托付给箕郑，一路寻着重耳等人的踪迹，找到了赵衰。赵衰眼一横，一子也是养，二子也是养，便亲自照料赵盾、姬欢兄弟二人，又委托阳处一同教导二子。
为姬棠兄妹俩报仇后，重耳有些心灰意冷，只与齐姜情浓。赵衰提议将他灌醉，将他绑在马车上离开了齐国。
经过郑国的时候，郑伯将他们在驿馆冷落了许久，等候在城门的姬欢染了病，险些没有救回来，还是得了一位宗女的照顾，才捡了一条命。
他们在曹国受到了接待，却不过是因为曹伯想窥探重耳的体貌，甚至做出了无礼之举，气得重耳连夜召集众人出逃。
再到楚国，年岁颇大一些的赵盾和姬欢已经能独自杀敌，常常瞒着父叔们外出嬉戏，最终被蛮族绑起来险些祭了神，阳处赶到不算太晚，火星子刚沾到木台边缘。
流亡的最后一地是雍城。重耳的长姐是秦侯唯一的夫人，亦深受秦人爱戴。秦人依然很热情地接纳了重耳他们，并由太子罃亲自护送回晋。
初次踏入曲沃的晋宫，姬欢双眼都不敢眨动一次。曲沃是父亲口中的故土，是被凶人霸占，又成功夺回来的圣地。每一处破败，都由自恶凶人的孽迹；每一处光辉，都由自祖先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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