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任好
大父停下了旌车。候人迎上前和大父的新宦交谈，少倾，候人迎我入车内拜见。
我行了礼，便跪坐在侧。
大父抬起手，按抚在我头侧：“佳儿，受苦了！”
我亦噙着泪：“大父奔波一路，孙女心里惦念得紧，恨不得秦往雍城迎您。太辛苦的事情，为什么不让伯父代劳呢。”
大父喟叹一口气：“吾并非不放心阿罃，却是不放心你。听闻你不得晋侯喜，恐有危于世子，又听闻楚有危，你亦牵连其中。你幼年时吾如何教导与你，如何不能来寻大父，大父难道护不住你？”
“大父！”我咽了咽声音，捧起大父苍老的手臂，“孙女心中思念大父，您虽然是我的大父，亦是秦国子民的天神。您想见孙女了，遣一封信到曲沃，穆嬴便来侍奉您。”
大父开口笑道：“你且放宽了心，有大父在，必然要保你。咦，吾记得你给吾生了个重孙女，她在哪儿，吾要看看。”
“封地呢，父侯为阿衍特赐了虞地，可是晋国的源地，孙女请了原侯的孙子一道入虞辅佐她了。”
“两岁？”
我道：“再过些时日就三岁了，孙女不敢恃专，阿衍必要知行停了。”
大父长闭双眼：“两岁，你伯父罃若也是两岁便好了。”
我知大父早年勤于政事，极少管束伯父，只留给大母。大母却担忧已逝献公，亦少见伯父，才造成如今局面。
伯父罃是唯一嫡子，较其他伯叔父已是堪堪，但总归私心太重，上奉下违。大父想要种种责罚，却怕引起其他伯叔父取代之心，更不忍苛责，私下里却教过许多回。
车上时间短促，待行至镐京城墙，我便请求下车。此时诸侯携带内眷请见天子，须与宰官通名，宰官见天子，天子允诺后，约莫三五日能见天子。故而行猎前夕，诸侯都将内眷安置营帐，只待天子辕驾出猎，便更早一睹天颜。
方下了旌车，伯父罃已经等候在车下。
我行了子侄礼，罃微微颔首，却难见笑意。大父从旌车里探出头来，问：“罃也是来见阿郑的？不如你代替我亲送吧。”
我心想，难道太子不随他入城见周天子？
果然，罃亦有难色，大父却从回了旌车，不再看见。
“走吧。”罃邀请倒。
“诺。”我低着头，跟随在后，很是局促。在我印象中，伯父罃是不太好相与的几人之一。阿父早年不得不留在陶地，便是因为他们的缘故。我受大父恩泽，除了大母，少有秦人能待我如常。例如罃的儿子貑，就常常呼我“罪子”，赵准当年与我争执，便是因为貑在挑唆。若说这仇恨没有来由，我是不信的。
事实上，这是我第三次见到罃。
第一次是我殴打了赵准，貑告到大父面前，罃被大父一并叫过来公开处置，他没有表达对我的不喜——只是貑和准都是他的儿子。
第二次是在郑城，我与阿欢拜见大父，他来引见。他与阿欢兄弟相称，倒也与我相得。
第三次是现在，他弃了自己的车乘，亲自坐在巾车上，问我：“阿舅可好？”
罃的舅父是大母唯一在世的亲弟，阿欢的父亲，晋侯重耳。
“君侯体态康健，天子请代司寇职，如今在镐京。”我沉稳回道。
“阿桇同我说了阿嫍的事情，若你嫌弃她出身不好，阿媞也可以，只是年岁稍小，要等几年。”他说的是嬴夫人想要为阿欢求娶太子流落在周的庶女嫍嬴——姑且算她姓嬴——被隗夫人一口回绝的事情，自然也是因为我不乐意。
我心里盘算一番，媞嬴出生的时候我还在楚国。我知他是因为我没有允许嫍嬴入晋才这般说，媞嬴却是嫡女，并不合适做姬欢的庶妃。
“伯父送父侯回晋，这个恩情父侯一直记得。”我回答道：“那为什么父侯只迎娶了姑母为妃，没有册立其她的嬴女，因为这个恩情，皆是以大父故。”
我不曾看见罃的脸色，但猜想肯定不会比刚见时和悦。
罃停下来，转过头看我，良久。
罃笑：“我知道父侯不放心我，你却已在晋，我有何忌惮你？便是姬欢，我与之善，你不必戒备。”
我道：“伯父为嫍嬴或许想谋一个好去处，只是如今，因为围郑之事，嫍嬴实不宜入晋受累。晋侯虽然宠爱姑母，却是为秦故。若是不信，在此之前，晋侯一年见姑母几回？”
例如想同一个人交好，一味地讨好并不是可取之道。倘若一方讨好，另一方只会索取，待到了索无可索之地，这“交好”便如烟入尘世，荡然无存。
再例如大父同晋交好，却不与晋侯相交。先惠公要妻妾，他便遣妻妾；惠公无耻，他便围攻献公；待重耳来秦，他便遣太子送重耳回国；重耳欲出兵，他便遣联军；待烛之武劝说他退兵，他得了焦、瑕二城之奉，便派人告知重耳，走前还特地留下杞子驻守，不令郑晋起争。
急人之所急，行该行之事，坦荡磊落，不刻意违心。郑人记他的情，晋侯虽然恼恨，却不能记恨，反而担忧秦晋不能好。
“依穆嬴见，秦晋之好，当如何继续？”罃又问。
“秦晋之好始于先祖恩德，如今才能以兄弟相处，伯父如何对待兄弟，便可如何待晋。”罃对待自己的兄弟并不友善，除却我已逝的先父，也没有善待过兄弟。大父惧怕他以后秦公子相争，令外人得利，便有心疏远罃以外的公子，由罃施恩，罃却没有领悟大父的这番苦意，反而学着大父的样子更加轻视其他兄弟。
他焉知我不是在暗讽，却也无可辩驳。
秦与晋，是只因为他不和吗？不是的，只是因为，他做不到避免秦晋失。秦国，没有第二个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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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行了礼，便跪坐在侧。
大父抬起手，按抚在我头侧：“佳儿，受苦了！”
我亦噙着泪：“大父奔波一路，孙女心里惦念得紧，恨不得秦往雍城迎您。太辛苦的事情，为什么不让伯父代劳呢。”
大父喟叹一口气：“吾并非不放心阿罃，却是不放心你。听闻你不得晋侯喜，恐有危于世子，又听闻楚有危，你亦牵连其中。你幼年时吾如何教导与你，如何不能来寻大父，大父难道护不住你？”
“大父！”我咽了咽声音，捧起大父苍老的手臂，“孙女心中思念大父，您虽然是我的大父，亦是秦国子民的天神。您想见孙女了，遣一封信到曲沃，穆嬴便来侍奉您。”
大父开口笑道：“你且放宽了心，有大父在，必然要保你。咦，吾记得你给吾生了个重孙女，她在哪儿，吾要看看。”
“封地呢，父侯为阿衍特赐了虞地，可是晋国的源地，孙女请了原侯的孙子一道入虞辅佐她了。”
“两岁？”
我道：“再过些时日就三岁了，孙女不敢恃专，阿衍必要知行停了。”
大父长闭双眼：“两岁，你伯父罃若也是两岁便好了。”
我知大父早年勤于政事，极少管束伯父，只留给大母。大母却担忧已逝献公，亦少见伯父，才造成如今局面。
伯父罃是唯一嫡子，较其他伯叔父已是堪堪，但总归私心太重，上奉下违。大父想要种种责罚，却怕引起其他伯叔父取代之心，更不忍苛责，私下里却教过许多回。
车上时间短促，待行至镐京城墙，我便请求下车。此时诸侯携带内眷请见天子，须与宰官通名，宰官见天子，天子允诺后，约莫三五日能见天子。故而行猎前夕，诸侯都将内眷安置营帐，只待天子辕驾出猎，便更早一睹天颜。
方下了旌车，伯父罃已经等候在车下。
我行了子侄礼，罃微微颔首，却难见笑意。大父从旌车里探出头来，问：“罃也是来见阿郑的？不如你代替我亲送吧。”
我心想，难道太子不随他入城见周天子？
果然，罃亦有难色，大父却从回了旌车，不再看见。
“走吧。”罃邀请倒。
“诺。”我低着头，跟随在后，很是局促。在我印象中，伯父罃是不太好相与的几人之一。阿父早年不得不留在陶地，便是因为他们的缘故。我受大父恩泽，除了大母，少有秦人能待我如常。例如罃的儿子貑，就常常呼我“罪子”，赵准当年与我争执，便是因为貑在挑唆。若说这仇恨没有来由，我是不信的。
事实上，这是我第三次见到罃。
第一次是我殴打了赵准，貑告到大父面前，罃被大父一并叫过来公开处置，他没有表达对我的不喜——只是貑和准都是他的儿子。
第二次是在郑城，我与阿欢拜见大父，他来引见。他与阿欢兄弟相称，倒也与我相得。
第三次是现在，他弃了自己的车乘，亲自坐在巾车上，问我：“阿舅可好？”
罃的舅父是大母唯一在世的亲弟，阿欢的父亲，晋侯重耳。
“君侯体态康健，天子请代司寇职，如今在镐京。”我沉稳回道。
“阿桇同我说了阿嫍的事情，若你嫌弃她出身不好，阿媞也可以，只是年岁稍小，要等几年。”他说的是嬴夫人想要为阿欢求娶太子流落在周的庶女嫍嬴——姑且算她姓嬴——被隗夫人一口回绝的事情，自然也是因为我不乐意。
我心里盘算一番，媞嬴出生的时候我还在楚国。我知他是因为我没有允许嫍嬴入晋才这般说，媞嬴却是嫡女，并不合适做姬欢的庶妃。
“伯父送父侯回晋，这个恩情父侯一直记得。”我回答道：“那为什么父侯只迎娶了姑母为妃，没有册立其她的嬴女，因为这个恩情，皆是以大父故。”
我不曾看见罃的脸色，但猜想肯定不会比刚见时和悦。
罃停下来，转过头看我，良久。
罃笑：“我知道父侯不放心我，你却已在晋，我有何忌惮你？便是姬欢，我与之善，你不必戒备。”
我道：“伯父为嫍嬴或许想谋一个好去处，只是如今，因为围郑之事，嫍嬴实不宜入晋受累。晋侯虽然宠爱姑母，却是为秦故。若是不信，在此之前，晋侯一年见姑母几回？”
例如想同一个人交好，一味地讨好并不是可取之道。倘若一方讨好，另一方只会索取，待到了索无可索之地，这“交好”便如烟入尘世，荡然无存。
再例如大父同晋交好，却不与晋侯相交。先惠公要妻妾，他便遣妻妾；惠公无耻，他便围攻献公；待重耳来秦，他便遣太子送重耳回国；重耳欲出兵，他便遣联军；待烛之武劝说他退兵，他得了焦、瑕二城之奉，便派人告知重耳，走前还特地留下杞子驻守，不令郑晋起争。
急人之所急，行该行之事，坦荡磊落，不刻意违心。郑人记他的情，晋侯虽然恼恨，却不能记恨，反而担忧秦晋不能好。
“依穆嬴见，秦晋之好，当如何继续？”罃又问。
“秦晋之好始于先祖恩德，如今才能以兄弟相处，伯父如何对待兄弟，便可如何待晋。”罃对待自己的兄弟并不友善，除却我已逝的先父，也没有善待过兄弟。大父惧怕他以后秦公子相争，令外人得利，便有心疏远罃以外的公子，由罃施恩，罃却没有领悟大父的这番苦意，反而学着大父的样子更加轻视其他兄弟。
他焉知我不是在暗讽，却也无可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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