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柳叶寒梅_新中华春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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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柳叶寒梅

  军事会议结束后,付明留下众将吃了顿便饭宴罢已是夕阳西下,付明待众人走后,起身推开书房的门,只见暗蓝的天幕下残阳熔金销玉,独销不去园内结实而苍老的黑青屋顶,凝重与悲怆之感随之油然而生。

  付明踱到园中,想要仔细琢磨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但心儿却总也不能平静。“不知真儿去了何处,我们这夫妻做的当真是如朝露晚霜啊。”付明想到这儿,只觉胸中思绪似可描摹,却又无从起头。此刻恰有鸽哨自园外淡淡飘来,天色渐暗,远方的炊烟虽仍有痕迹,却也丝丝散去。

  “明月”,付明想起了在园中住着的几位“旧人”,这时想要去探望。

  “臣在”,明月早在一旁伺候,这时见主公叫唤,急忙上前应声。

  付明略有些迟疑,继而下决心道:“你带路,孤要去看看钱夫人与顾姑娘。”

  明月发觉主公有些郁郁不欢,却没想到献王打算做的是这件事,太监嘛,即使再聪明,也不能理解正常男人在某个时刻的感受吧。说话间,一轮新月已爬到了半空。明月拎着一个红灯笼引路,君臣二人一前一后,踏着月光下冰盘似的清辉,穿过了几个桃形月门。眼瞅着就要到了,付明却突然想要如厕。明月嬉笑着,把付明带到了一个室外毛厕中。如厕之际,曝光于露天之中的付明产生了一种风雅的快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样景致中如厕的。

  等从毛厕中出来,付明却想道:有钱人家就连“方便”也如此讲究,而占人口最大数的穷人们却要为一日三餐害愁。自己成日里只想着恢复大明江山,却忘记了刚来到这个时代的那一天,曾面对苍天、大地许下的诺言:“要让中国人都过上好日子”!感慨之余,付明又想起中午进餐时,封义铭所提之“免江北各省三年赋税”的议案,看来要尽快下达落实,战乱经年,中原板荡,民不聊生,诚如封先生所述,民心之收拾并不在“讨逆伐虏”,而在使民生安顿,百姓各安其业啊。

  “主子,到了”!

  付明只顾凝神想心事,这时听明月禀告才意识到原来已经来到两位红颜下塌的房间门前,此时屋中烛花闪烁,他却突然失去了想要进去的兴致。正待往回走,却听那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付明微微一怔,原来早有人通报,里面的人是出来接驾的。

  门前有几个婢女挑着大红的灯笼,而在红光掩映下俏然挺立着的正是娇靥若花,唇红齿白的顾眉生。这美人早知道从前献王对她与柳如是的“轻薄”均“事出有因”,而且此番对她们姐妹又有救命之恩,风尘女子虽然自认残花败柳,但对恩怨是非却远比平常女子要分得清楚,也来得直接。因而傍晚时分,听到付明要来,顾媚便轻施粉黛,欢喜着出来迎接。这时的她身着一袭白色衣裙,外面套着嫩绿色的夹袄,肩若削成,腰若约素,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头上则挽着俏皮的“貂覆额”式发型,钗钿簪珠配着披肩长发更显洒脱与飘逸,尤若仙女下凡,即令明月这样的小太监,也为之着迷。尤其是那双秋水般的大眼睛灵动剔透,此时见到确是献王,还没说话嘴边就露出了一丝若明月破彩云而出般的笑意。

  如此绝色,如此天赐的美丽容颜令付明一时语塞,令他惊愕的是,从前这美人总对他横眉冷对,没想也会有这等温柔娴淑的时候,当真是别有一番风情。

  顾媚早已习惯男人在她面前露出种种痴狂的表情,但此刻眼前的这位天之骄子却不能同那些俗物同日而语,那火热直视的目光令她略有些羞涩。顾眉只得职业性地扬手挽起耳边一缕垂下的青丝,借以掩去心头突如其来的一丝慌张,如白玉般洁净的皓腕便也跟着显露出在皎洁月光之下。

  “嫣然一笑融冰雪,一挽寒爽妩媚生”。

  付明终于从脑海中找到了一句诗来描述此时的顾媚。他笑了笑,想推辞要走,却说不出口来,还是顾媚走到了他近前,做万福道:“民女顾梅见驾,献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付明朗声道:“免!”接着疑道:“顾小姐,孤想知道你大号究竟是何?是妩媚之媚还是眉眼之眉?”

  顾媚低眉浅声回道:“回殿下,这两个都是小女子的艺名,但爹娘给小女子取的本名是梅,梅花的梅。”

  “噢,原来是这样”,付明点点头,即而说道:“梅花香自苦寒来,顾小姐父母亲当年起这个名字是用了心的。你今后就还是用梅花的梅吧,或者便改名做寒梅。”

  替人改名字,这是多霸道的事情,但以付明如今的地位而言确确实实是件极轻松的事。顾媚听得一愣,继而喜上眉梢,但凭献王这一句话,她便脱了乐籍,真正是重新做人了。她连忙再次跪下,柔声谢道:“寒梅多谢八千岁赐名。”

  付明嘴角荡开一丝微笑,轻声答道:“但望姑娘莫再对孤恶言相向便好!”

  顾梅听后也眉眼含笑道:“殿下仍在怪罪寒梅,却不知当初殿下是那样的凶,那样的不讲理咧!”

  付明哈哈大笑道:“好吧,好吧。孤还有事,你先请回吧,待过些日子,孤有空再来”。

  顾梅没想到献王这样急着走,听罢忙劝道:“八千岁难道不想看看我家柳姐姐吗?她大病初愈,听说殿下要来,已从病榻上起身。只因经不得风寒,方才在房中恭候,难道是殿下因此而不悦吗?”

  付明心道也罢,既然走到了这里,就去看看那位“桃花得气美人中”的秦淮花魁。当下笑道:“孤岂会那般小家子气,就依姑娘所言,见过再走”。

  言罢,付明便携众人进了屋,屋中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脂粉气,更多的是汤药的甘辛味。付明猛得意识到柳如是前几日小产,对妇人而言这无异于是坐个小月子,他此时来访,颇有不便,可惜悟得有些迟了。

  隔着一帐轻纱,付明听到了女人自账内传来的尤若悬丝的声音,“八千岁,请恕小女子无礼,只是身子不净,不能与殿下相见。小女子在此向殿下见礼,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付明见帐中有一窈窕身子盈盈下拜,而她的声音虽说柔弱,偏又自带一种刚强,配着那曾经唱戏亮嗓而陶治出的极富磁性的女中音,惹得他心中不禁又爱又怜。于是付明没假思索便道:“钱夫人不必拘礼,孤既然来此,便未计较世俗礼教。若不有碍病体,夫人只管出来相见。”

  付明身旁的顾梅有些惊诧地望了献王一眼,那时的男人可都极不喜月子中女人的晦气,待见八千岁确是非常认真的样子,心中倏然一动,原来千岁也是性情中人,美目便眨也眨也注视着付明。

  柳如是帐中似乎也是娇躯一震,但听那动人的声音再次传来:“殿下所待如是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殿下既不嫌弃小女子贱质弃身,小女子又何敢不从。”

  声罢,柳如是已经欠着身子,从帐中走了出来。她有疾在身,早没了付明多日前与她在香草堂初会的丰润模样,着实清减了许多,但丰彩依旧不减当年。再次拜过后,付明发现她那对美眸历经磨难,未见苍老,却更加深邃难测,浓密的眼睫毛更为凤目增添了几许神秘。付明心中叹道:钱谦益好福气,年近六旬的老翁能够得此书画双绝、娇美无双的美人,却不知珍惜。可惜自己励志进取,若是太平天子,能得此后妃,不吝是天堂般的日子。

  柳如是见献王凝视着自己,也没紧张,只淡淡笑道:“殿下请坐,小女子与妹妹仓卒间得知殿下驾幸,没得空安排,请殿下恕罪则个。”

  付明听罢,收回夺魂摄魄似的目光,大马金刀般跨坐在桌案旁,继而向柳如是与顾梅说道:“你们也坐”。

  顾梅看柳如是一眼,对方点点头,二姝便在付明身旁一左一右坐了下来。

  “钱夫人身体当无大碍吧”?付明关切地问道,一边打量着柳如是苍白不见一丝血色的洁白脸颊。

  柳如是在椅上微欠娇躯,款款回道:“谢过殿下厚爱,小女子身子好多了。殿下莫要再叫小女子什么夫人,如是已与那人再无任何瓜葛。”

  付明深深地叹了口气,对二姝道:“自古红颜多薄命,孤从前是不信的,如今信过了。可能绝世容颜,上苍也要妒艳几分吧。”

  二姝又一次没想到献王说出这样的话来,正在感激中,就听付明又说道:“二位姑娘今后生计便包在孤的身上,勿要再为颠波流离而愁苦伤神。”

  柳如是忙携顾媚再次下跪拜谢,付明让她们都坐下后,柳如是慨叹道:“殿下,小女子几经磨难,所谓归途黯瑟,惟有轻浪萍花与断魂杨柳耳。如是本已存遁世之志,今番见到殿下幸待若此,那里还敢与上天争艳。只求身子强健稍许,便要削去三千烦恼丝,与青灯古佛为伴,以赎此生**之过”。

  付明听得心中一惊,脱口而出道:“蘼芜君万万不可!”

  蘼芜是柳如是的小字,除却旧朋故交之外常人并不以此来称呼柳氏,而这君字也是友朋之间的一种敬称,付明心急之下突然说出这句“蘼芜君”当然令两位仕女诧异莫明。顾媚略有失望,虽说姐妹情深,但献王已知柳如是的小字,却不知自己从前的名字,在情份上实实在在地是差了一层。她女人家心事,却没往深处想献王知晓柳如是小字的缘由。

  而此时心中更如涛天巨浪般搅动着的是柳如是本人,女人的敏感使她早就感觉到献王对她发生的那极微妙的一缕情愫,而今晚如此直接明了的表白焉能不使她心动,但这心动也只是一瞬间罢了。曾经沧海难为水,若将她与张溥的相知比做雪莲之纯真,那么苦恋陈子龙则是如火如荼般竭尽缠绵,最后毅然极端理智地选择钱谦益则足够惊世骇俗。要让她这样的女人付出真感情,只怕真要海枯石烂、天荒地老。但见她低眉淡然道:“小女子悉听殿下安排,不能守佛,但求入道也好。”

  付明也是过来人,此刻他凝视着两位佳人温婉的眉眼,心中对她们的想法却出奇地掌握了个**不离十。柳如是现在的这种想法是一种极度失望之后的一种防卫性的退缩,与其性格是不相符的,她需要的是一种强劲的力量再将她推回上流社会而已,毕竟曾经身为“相国夫人”的她已不能再过从前的日子。

  不过说老实话,付明对柳如是的调查不是出于私心,那是在他大闹香草堂后,作为钱谦益的“夫人代表”,由他授权郭远聪展开执行的“正常访查”。调查结果令付明震惊,绝美的容颜、柔弱的身躯、蔑视礼教的行为与足够苍老旷达的心胸,这一切难道不足以勾成诱惑一个正常男人的理由吗?可能也正是因此吧,天下才俊才会以一睹柳氏红颜为幸甚,而她依然我形我素,孤芳自傲。相从钱谦益,那是被征服吗?那么,民间盛传的柳氏“面首八百”又如何解释?也许只是种交易吧?所以才会有后来留都的种种,迷一样的女人总会让男人着迷。

  据郭远聪的报告,柳如是本姓杨,名爱,是嘉兴人,因家中贫寒,自幼就被掠卖到吴江为婢,十五岁时即挑帘出场,二十岁时艳名已名播南曲。她不仅歌舞双绝,而且精通词律,尤善吹横笛,其动人心魂者,绕柱三日而不绝。更难能可贵的是,柳如是知书达礼,作诗填词,千言立就,倚马可待。这也是她不同于一般青楼女子,而终能从那害死无数女子的火炕中跳出来的原因吧。

  在秦淮诸艳中,论城府与心胸,首推这位“河东君”,柳如是在政治上投注的热情、付出的艰辛也的确非其他群芳可与之比肩。嫁给钱谦益后,老钱给她造了绛云楼、我闻室,心存金屋藏娇之想,毕竟红袖添香,佳人检书,是旧时大多数士大夫向往的一种极佳的人生境界。但柳如是却心不在此,她的行为更加的政治化,不惜牺牲色相讨好阮大铖,目的是帮助钱牧斋在南朝留都谋得礼部尚书的职位;陪婿戎装镐师,则是为了拉拢掌握实权的藩镇军阀。钱谦益的一切都在这个小女人的算计下成功,直到她被出卖。

  付明想到这儿,站起身来,柳、顾二姝也忙跟着起身,此刻屋中气氛被付明那句话搞得颇有些暧昧,本来清冷素洁的房间也在烛光闪映下多了些暖洋洋的色彩。

  付明踱到房间另一侧的书桌前,桌上铺着一幅画,是幅《春兰图》,在烛光下看来,那花质朴而形胜,表面狂放而实则雍容,足见着笔人用心之深刻、绘画技巧之高超,再看落款却正是“顾眉生”。付明回过头,见二个女人都在盯着自己,待见自己望来,也就低下头去。他笑道:“所谓‘兰心慧质’,古人、今人都喜用兰自比,也用兰来喻人。寒梅的这幅花足见你心底纯善、笔法纯熟,孤以为其用心立意直追那些所谓的大家手笔”。

  顾媚听到献王夸自己,欣然道:“多谢殿下葆奖,小女子的这点功夫还真没到火候。”

  付明叹口气道:“寒梅啊,你可知兰花虽弱质,却有根,生于彼,亦落于彼,所谓花落归根即是此意。最可怜者,冷雨寒风中飘飞的柳叶,无根无助,随风飘荡,就如你我在尔今这乱世的动荡激流中上下沉浮。可是,我们是人,不是随波逐流的叶片,我们必须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由别人来替我们主掌。你的柳姐姐曾经这样的企图,她也切实地去做了。虽然失败了,但这不要急,关键是不能退缩。孤非常欣赏在香草堂上见到的你们的姐妹,为什么呢?因为你们的刚烈与执着。孤从前不解,为何衣食国禄、身负皇恩的达官显贵,不计天下苍生,不顾廉耻,反而是你们这些坠入章台的烟花女子多了些骨气与血性。现而今算是想明白了,作为女人,最可值得珍重也最容易失去的便是贞节与性命。对你们而言,前者无须顾忌,那剩下的也就只有赤条条的卿家性命了。所以你们敢爱、敢恨、敢怒、敢言、敢哭、敢笑,为情为义不惜以死相拼。如遇真知己,能以身相许,以命相托;对真朋友,也愿双肩扛道义,豪爽气概不让须眉!”

  听献王说到这儿,柳如是与顾寒梅都不由感动得心折,从来没有一个男子能像八千岁这样说得出这等秦淮儿女的心里话,也从没有人会把女人当做真正与男人平等的人来待。而这些在献王适才的话中都表达无遗,看着献王那爽朗的笑意,那如大海般深邃的目光,两个女人真正的痴了,毕竟这样的男子,世间只有朱付明!

  付明由感而发,这时见二姝听到心里去了,自然非常高兴,他继续说道:“所以然啊,孤以为柳姑娘还是不要隐,孤还要需要二位之处。”他见柳、顾二人眼中闪过一线疑色,便笑道:“但请二位姑娘放心,孤绝不会委屈二位。不过,到时候还需二位抛头露面,做一些那班被三从四德束缚得要死的妇人们想都不敢想的大事迹出来。现在,还要保密。”

  看着献王神秘兮兮的样子,柳如是被这小亲王突然间露出的那滑稽样子所感染,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只是与顾媚那不着世间尘气的天然不同,她是掩袖半遮面。

  这声笑让屋中三人都轻松了下来,顾寒梅心中料想献王至此,只怕也想消解一下心中紧张的心绪,于是便说道:“殿下,不知是否进膳?”见付明点头称是,便又道:“那就吃些甜点吧,维扬的夜点极富盛名,不知殿下可有兴致。”

  付明听她说得真切,便笑问道:“寒梅看来对维扬菜系颇有见地?”

  柳如是经过适才一番谈话,已同付明亲近许多,这时听他这般调笑,便代顾寒梅答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们眉生不仅精通文史,琴棋书画、食谱茶经也莫不精晓。”

  “还有一副绝妙的好嗓子”,付明接过话来,他总也忘不掉第一次见到顾寒梅时,那如星空中明月般的佳人,还有那如天籁般悦耳的美妙歌喉。

  “最妙的是我们眉生便是这扬州本地人”,柳如是继续回道,不料付明听罢突然问道:“原来卿乃扬州人,前日孤审陈再起时,这厮说起什么‘瘦马’,不知是何意?”

  二姝听献王突然问起“扬州瘦马”,都不由得脸色顿变,她们都是玲珑般的心机,继而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明了那献王自幼长于深宫,恐怕真的不知晓名满天下的“扬州瘦马”究竟何意。

  顾寒梅苦笑一声道:“殿下有所不知,若论及‘瘦马’,那寒梅也在其中。”

  付明心中一颤,再看柳、顾二人的脸色,明白自己说错了话,旁边的柳如是打圆场道:“殿下是天之骄子,当然难以体察民间女子的苦楚。扬州人多买贫家小女子,教以笔札歌舞,长即卖为人婢妾,多至千金,名曰‘瘦马’。殿下若能深思,当知顾妹妹一路走到今日,多有不易”。

  付明深叹一声,低声道:“原来如此,孤适才失礼了。孤常想天下女子往往处于弱势,比如这所谓的‘瘦马’,也不知害了维扬多少家好女儿。可这也不是当父母的狠心,怪只怪世道沧桑,怨只怨民生困顿。而这些朝廷是负有责任的,孤有朝一日掌控神州,定要使民富国强。同时严禁买卖人口,停办一切公私娼馆,荡涤宇内,给予妇女以尊严,也一扫士林经年累积的**风气。”

  柳如是听献王竟说出这样一番破天荒般从未听过的话出来,心中既感慨又有些犹疑,她接过话来说道:“殿下决心甚坚,小女子也听得佩服,只恐施行起来,难见成效。”

  顾媚也在一旁应道:“殿下,在这扬州城内便有千万人靠这行吃饭。若然殿下果真如此施为,普天之下,又有多少人会因此失去生计。如果未尽妥善,那么好事也会变坏事,殿下的一番好心,只怕也会因之付诸东流”。

  付明听到二姝这番言语,笑道:“所以,孤才会有劳二位,孤以为整肃娼业,还需欢场中人来做比较好,熟悉内幕而又心实厌之,做得自会用心而彻底。说到底,公娼私娼,如卿等所言,不仅养活着大批人口,还为朝廷及地方州府衙门上缴了大量财税。据孤所知,自成祖皇帝设立南京旧院以来,娼门便不仅是一种行业那么简单,它与朝廷内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孤既要清理娼门,自会拿出雷霆手段,同时也要解决寒梅所言的生计问题。具体实施,孤已有腹案,只是时机尚未尽成熟。还请二位姑娘替孤尽一份心,一方面想想更稳妥的办法,另一方面耐心等待。如果我们的一番做为能使更多的女子不再陷入火炕,两位善莫大焉。”

  柳如是默默地点了一下螓首,这事就算敲定了下来。

  付明喜道:“寒梅,你适才说有夜宵,现在还不快上!”

  顾寒梅听罢笑道:“殿下莫急,这就来”,言罢,便去招呼丫鬟布置,屋中便只剩下付明与柳如是二人。

  付明站在书桌前写下一行字,数月来,他的书法渐有长进,虽未成体,但行楷已有苍迥挺拨之势。写罢,付明将字贴拿到柳如是眼前,柳氏双手接过,只见上面写着:

  “黑夜赋吾以黑瞳

  吾以其寻找光明”。

  (作者按:对当代中国诗歌稍有了解的读者都知道这是顾诚名诗的变体。)

  柳如是看过之后,芳心剧震,她嘴中喃喃念个不止,只因这诗中蕴育着萌动欲发的力量,散发着百折不挠的英雄气慨,令她不能自已。只过片刻,她已明了献王的用意,曲身细声回道:“请殿下放心,如是既蒙殿下如此厚遇,哪有不尽心从事的道理。小女子还要说的是,殿下前些日子身中箭伤,如今又操劳着军国大事,万万要保重身体。如是阅尽天下须眉,直到今日方知何谓真天子,真豪杰!殿下若是不保重,那天下苍生何以为寄。恨只恨小女子身有病恙,无能伺候驾前;盼只盼身子稍强,便要服侍殿下于左右。”

  付明见她说得动情,不由得倏然心动,正想要上前将伊人拥在怀里,却忽然感觉身后似有两道嘲弄的目光在盯着自己。

  谢希真!

  那种视万物若无物的眼神只有“天下第一剑”方能拥有!

  付明猛得回首望向窗扇,只听风声敲打着窗棱,并无人窥视。他轻叹一声,真儿此时也不知在何处游荡?既然想起了谢希真,付明胸中的一团欲火便消去了八分。

  柳如是何等细致,她也在打量着献王的眼睛,见那突然泛起的一团火焰不知为何也突然地回复冰雪般澄清,一如清水一潭,心中虽然暗自称奇,却已明白几分。也就在这时,顾寒梅已领着丫鬟们回来了。

  付明摇了摇脑袋,不再去想烦心事,看着摆在眼前饭桌上的五花八门的甜点小菜,还真动了口舌之欲。只听顾寒梅在一旁脆生生地说道:“殿下,维扬菜口味不辣不生,不咸不甜,所以四海宾朋,八方食客均宜。殿下请先看这道菜”。

  付明顺着她的葱葱玉指望去,是一碟豆腐丝,不知有何名堂。顾寒梅浅笑道:“殿下可别小看了这碟豆腐丝,老百姓叫做‘煮干丝’,小女子却唤它做‘千丝百缕’。要做成这道‘千丝百缕’,须先将一厘厚的豆腐干切成薄片,再切成丝。切片的时候,要切成八片才算薄,才算上道。然后浇之以鸡汤、佐以开洋、黑木耳、精细肉丝,微火慢炖至气香味醇方算成品。殿下近来王体欠安,而这道菜醇而不油、香而不腻,是夜宵中上好的可口补品”。

  “你亲自下厨做的?”付明听她说得仔细,一边笑问,一边举筷夹起那“千丝百缕”送到嘴中。

  “正是小女子”,顾寒梅看着付明那“可爱”的吃相,非常满足地笑答道。

  付明在嘴中嚼了几口,由衷地说头道:“味道实在不错,来,都坐下来,大家一起来吃。”

  柳如是摇头道:“殿下,还是让眉生妹妹相陪吧,小女子还需忌口”。

  付明一愣,原来女子在月子中不能吃甜品,于是深叹口气道:“既然如此,那孤与寒梅可就不客气了。”还没说完,便发现顾寒梅已然坐下来伸出罗衣中的纤纤春笋,径自夹起一块酥饼送到她丰润的香唇中,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她整齐的雪白小齿,轻轻咬了一角,细心品尝。

  付明又是一愣,没想到这看来素雅的美女如此贪嘴,不过顾寒梅的吃相仍极文雅,香腮的嚼动微仅可察。她见献王瞪着自己,也没理睬,直到动静全消之后,方才说道:“殿下,这是扬州良品中的双麻酥饼,寒梅自幼便爱吃。”

  付明见她天性自然,忍不住逗趣道:“至今仍未吃够”?

  顾寒梅又夹起一块酥饼,听献王问起,这才忍下品食的冲动,答道:“殿下,寒梅七岁时便被收养。主人家怕寒梅胖起来没人要,每饭只给一碗,不过三片鲜肉;每日小食,只吃几块点心,从不许任意吃饱。像酥饼这样的甜点,最易发肥,寒梅哪里会吃得到。待成了人,寒梅为生计,更不敢吃。等能吃了,也没了吃的心情。今夜与殿下同席,寒梅喜不自禁,这才放开心怀,要吃它个饱。”

  付明看着她画生牙人般的模样,心中却被她这一番话说得直心痛。好好的女儿家却被卖进窑子,连块酥饼都吃不得,这是什么世界?

  顾寒梅见献王突然默然不语,还以为自个儿说错了什么话,向姐姐望去,却发现柳如是也是极难过的样子。她本就冰雪聪明,已想到献王是在心疼自己,心儿便如被鸟儿啄了一般,即疼却又快乐。

  “眉生,据我所知,这扬州良品,除却双麻酥饼,还有千层油糕来着,怎么没见到”?还是柳如是急忙将话茬开。

  “姐姐,那油糕稍有些腻人,不宜做夜宵。最重要的是,油糕虽说好吃,在咱们扬州却找不出那能做出美味如‘双麻酥饼’的师傅来。”顾寒梅也晓得眼色,这时忙笑答道。

  “原来这酥饼不是你做的”?付明疑道。

  “殿下有所不知,掌厨之人往往不喜自己所做之菜。眉生妙手慧心,却也未能免俗”,柳如是回道。

  “原来如此”!付明接着问道:“那这扬州城中定有许多大师傅喽?”

  “那还用说”,顾寒梅扳指算来,“但最具盛名的却是尽人皆知的‘三春’,它们的招牌分别有‘富春’的三丁包子、‘冶春’的水晶烧麦、‘共和春’的饺面。这要说起来,扬州人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这么说,孤该后悔不生在扬州”,付明打趣道,“有道是‘春风十里扬州路’,现在是冬天,看来孤来的也不是时候喽?”

  柳如是眼中含笑着回道:“殿下当然不仅仅是扬州人,殿下是中国人的王,殿下的家在五湖四海。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胸拥万里江山,难道会在意这小小的广陵城。唐人徐凝赞曰:‘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依如是看来,但教殿下一句话,只怕三分明月亦属我主所有。”

  “柳兄,你这是拿孤来开心吧,你可知罪?”付明假做威严地喝道。

  柳如是听献王与自己称兄道弟,知他定是晓得自己当初扮男装拜访陈子龙的往事,也定是听说过自己与文友以兄弟相称的“事迹”。虽是玩笑话,但毕竟献王是喝斥来着,她急忙拖着病体,盈盈下拜道:“小生知罪,只是小生句句实言,还望主公深思。”

  付明哈哈大笑,上前扶起柳氏,沉声道:“你们与孤相谈这么久,也该知道孤的心思。佛陀曰:‘佛光普照’,孤虽比不上佛陀的大慈悲心肠,但也从未曾敢贪恋天下明月,更不想独占,孤要做的是使天下人都能共享明月,过太平安乐的日子就好。”话刚说完,便觉手中一松,原来是柳如是正从他掌中抽走柔荑。

  付明低头仔细端详柳氏,却见她只苍白的脸颊微有些病态的红,神态间仍是自然从容。心中又暗叹:为何自己接触的女人都那么怪异,不提柳如是与谢希真,便是顾寒梅也喜怒无常,玫兰妮更是热情如火地让自己脸红。

  谈笑风生间,付明在两位美女相陪下随意地吃了些点心,见夜已深沉,便要告辞。柳如是不便相送,只有顾寒梅送他出了二位佳人居处的小院。临别,顾寒梅依依不舍道:“殿下若是心闷,有空便来坐坐。若要奴来伺候,殿下只要有旨,奴万死不辞。”

  付明摇摇头道:“那就不必了,前途尽是兵戈战事,刀枪剑戟的,不适合你们女孩子家家。”

  顾寒梅听献王这样说,心中明白近期内要想再见上这位少年王子一面,只怕难得很。心中恸伤之际,眼中便有泪眩然欲滴,螓首低垂道:“奴只怕殿下会再也想不起人家”。

  “怎么会?”付明见伊人说得可怜,忍不住用手轻轻拧了一下她柔腻的小臂,“孤忘不了你的,孤的美人。”

  此时天上清浑漫流,疏星全隐,虽是初冬天气,但出奇地不是很冷,随行的下人们都离开得有三步远,根本听不到两人这番腻死人的“情话”。

  “奴不信”,顾寒梅羞红了脸,下人们虽然听不到,但献王这个轻薄动作却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付明也被她撩得心中直扑腾,一边走一边揣摸着从怀中掏出一把用金丝串起来的金锁道:“寒梅,你把这个给你柳姐姐,就说这次孤看望你们姐妹,没想好该送啥。这把金锁是孤在嵩山少林避难养伤时,寺中长老所赐,说是把‘长命锁’。孤适才看了,你家姐姐身子骨仍极弱,这把锁你捎给她带上,盼她的病早有些起色”。

  顾寒梅听他说的郑重,在月光下接过那金锁,发现上边还刻着佛像,再想此锁乃少林高僧所赠,定是献王的“护身符”,倘若送给了别人,不知对八千岁是否有碍。但这金锁偏生是送给别人的,她又不好说什么,正在心急,却听献王说道:“你也别急,孤这里还有好东西给你。”

  原来,付明以为顾寒梅见他只送柳如是礼物而不悦,这时从腕上褪下一个红玉扳指也塞到了顾寒梅手中。

  “这是由红玛瑙做的扳指,是孤进南京第一次面圣时,叔皇帝赐给孤的见面礼”。付明笑道,“怎么?不喜欢?”

  “奴喜欢!”顾寒梅满脑子都是那金锁的事,这时见献王高兴,再不忍说扫兴的话,便将金锁收起,心想等回去与姐姐商量,赶明儿或是再过几日找个机会再还给献王不迟。

  “喜欢还不快带上”!付明做势要帮她撸上那扳指,顾寒梅怕下人们看到这肉麻的场面,急忙飞快地把扳指带到了右手的中指上。

  这时二人已走过了外院那道月亮门,付明止住脚步,对顾寒梅说道:“你莫要送了,回去早点歇息吧”。

  顾寒梅做了一个万福道:“殿下请保重身体!奴恭送殿下。”

  付明摆摆手,领着明月迈着闲步渐行渐远。顾寒梅看着他的背影,手中仍在抚摸着那玉扳指,上面似乎还有心上人儿的体温。不过,那金锁却让她没来由地不安,仿佛献王没了这金锁就会出事一般。她对自己说道:“殿下如果不会因为没了这金锁出事,那他在走出前面园子前就不会打趔邂”,心中刚想到这儿,便不停地悔道:“啊!呸,呸,呸。我怎么这样不吉利。”

  谁曾想,她原以为那园中土地最平,献王无论如何不会被拌到,他却偏偏被拌了一下。

  “啊!”顾寒梅几乎叫出声来,她用手中的绢巾捂住嘴,却发现月儿不知何时钻进了云层中,整个天都是天漆漆地,见都不到一丝光,园中为祭奠大行皇帝而点燃的白灯笼霎时间把个园落改变得阴森可怕。顾寒梅只觉腿上酥软,若不是跟上的丫鬟上前扶住,险些就瘫软在地上。等她回过神来时,付明早就没了踪影。

  付明也在暗自纳闷,自己也算是个会家子了,虽说有些内外伤,但脚上还是有根的,怎么就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石头给拌到了。待走到了自己房门前,见屋中仍未掌灯,他叹了口气,心道:“真儿果然还未回来。”在门前值岗的是王朗,还没等献王吩咐,早抢先一步将房门推开,把屋内的红烛点燃。

  付明进了屋,明月张罗着要伺候他歇息,他却打了个手势将明月也赶了出去,烛下便只有付明一人在那里愣着神挑烛蕊。

  突然间,他感觉脖后凉嗖嗖的一股冷风吹过,付明一机伶,那是有人在他脖项间吹气来着。但是那熟悉的兰麝之香却让搞恶作剧的人原形毕露,付明连头都没回就颇有些无奈地说道:“真儿,莫要闹了”。

  身后之人一袭白衣,听他这样说,飞快地自他身后旋转身躯坐到了他的面前。付明眼前的那盏红烛的烛火却纹丝未动,似乎并没人从它旁边经过。

  果真是谢希真!

  “神剑无双”的心情看来不错,一双杏眼直钩钩地盯着付明看,嘴边仍是那让付明熟悉的透着淡淡悲伤与杀气的笑意。

  “回来的这么晚,你去了哪里?”天下第一剑跟他一起拨弄那烛蕊,悠悠问道。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这两天你究竟在搞什么鬼?既不在随园,我派人去谢府,连你的影子都找不到?”付明有些恼意,心底里却在发虚,谢希真很少问及自己的行踪,莫非刚才真是她在柳如是房外出现?

  “那是你的心不诚,倘若是你亲自去谢府,或许我还会见上一见”,谢希真一边说着话,一边盯着付明的眼睛看,那目光似要洞穿付明那点花花肠子。

  付明学着她的样子,与谢希真毫不相让地对视着说道:“我去过了,这你知道”。

  “是啊,只有一次,我只说或许,没说一定要见你”,谢希真见他认真起来,不由开怀大笑起来。

  付明恼道:“有甚可笑,难道丈夫找自己没了影的女人也如此可笑吗?”

  “至少我没有你那么花花太岁!”谢希真用纤指点了付明脑门一下,“我在帮你处理一件事,这事关你的信誉。哈,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为妻的总要为夫君大人做点啥。”

  付明听罢又惊又喜,惊者,今晚自己与柳、顾相会的事,十有**被老婆知道了;喜者,谢希真今晚心情实在不错,看来是不想深究。当下问道:“什么事?”

  “你难道想不出?”

  “英国女子的事?”

  “是啊,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英国商人,我的献王殿下,你信不信,就在扬州便有英格兰商人,天晓得他们哪里同我们一样兵荒马乱,却会有人甘愿背井离乡来到这里赚钱。”

  付明听谢希真的腔调竟颇有些英国味道,心中暗道:原来她竟整里与玫兰妮缠在一起,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不过她的英文倒象是学通了几分。一边想一边问道:“天下熙熙,俱为利往;天下攘攘,俱来利来。他们不远万里,当然只求巨额利润,或许还有什么背景。不过照你这么说来,你已经找到把她们送回英格兰岛的委托人啦”。

  谢希真听他分析那些英国商人,眼中闪过一丝亮彩,回道:“正是”,说罢她环顾左右,追问道:“这些天,你仍按照我的要求服药吧?”看付明露出一副“童叟无欺”的表情后,仍有些不放心地嘱咐道:“明,你可要小心喽,公事自然重要,但身子骨可是本钱。你还小,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付明开始听她说得柔情似水,心中无比受用,毕竟谢希真很少如此表白。但后面这两句却不是味道,正想与她“理论”,但见她似乎又要离去,便一把握住她的皓腕道:“真儿,今晚莫要再走了”。

  谢希真脸一红,却看到了付明已经贴近的刚毅脸宠,还有那似能冒出火的眼眸,不由得心荡神摇。她本寻思跟付明说件大事,这时却被付明那迫不及待的神情一下子给烧坏了,初为妇人,要说一点不想**之事,怎地可能,只是她性素淡薄,又极自重,没顾及罢了。这时付明已用双臂搂住她的蜂腰,在耳边轻声呢喃道:“宝贝儿,这几天想煞为夫了,你想我了没有?”

  “没有”!谢希真忽然发现付明的手已经不老实地探入小衣内,强咬着牙答道,一边用手握住这怨家的四处游走的魔掌。

  “真的”,付明坏笑了几声,那手却更加不老实,嘴跟着轻轻地咬着谢希真的耳垂,咬得女人身上心中都发痒,不得不说道:“你别心急,先去把门关上”。

  付明心道:今个儿吃定你了,听她服软儿,却仍不依不饶道:“门早就锁好,你担心什么”,言语间他俯下头,把鼻子凑到真儿的领口里,用力嗅了嗅,只觉一股浓浓的腻香流入鼻孔,如兰似麝,间中还隐约夹着一丝撩人的膻味,谢希真来时可能着急,身上出了点薄汗。而这种流了汗的妇人体香,大异于她从前身上的淡淡清香,刺激得付明更加性急,双手便开始飞快地除去女人身着的衣物。

  谢希真见他如此急色,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中,心中着恼,本想一掌将推开他。付明却开始在她耳边甜言蜜语个不停,她心神一松,自己的男人已径自松了她腰间的汗巾。谢希真心中羞愤,双拳便不停地敲打着付明结实的脊背,此时的谢希真正是“微晕红潮一线,拂向桃腮那边红”,一直深藏于心底的绵绵绮念,便如决堤般涌出,二人肌肤相接之际,她喘息道:“怨家,又得偿所愿了”。付明没言语,只在身下加重了力道,惹得女人顿酥了半边身子,低声哆嗦道:“你找死!”

  付明却得意地哈哈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娘子,让夫君先吃了你这个大苹果再说”。难得谢希真也放开心怀,一双小儿女抵死缠绵,一时间似已不知今世何世。

  未几,雨歇云收,二人交颈而眠,谢希真的腮边仍余残红,而付明也颇觉乏力,心中明白这身体还虚。他勉力坐了起来,在晕晕柔柔的灯火下凝视着谢希真的冰肌玉肤,适才为她披上的纱罗霓裳,根本掩不住那雪腻诱人的春色,直晃得付明眼睛发眩。

  谢希真见丈夫呆呆地瞧着自已的身子,不知怎地竟羞涩起来,却问道:“你可得意么?”

  付明一怔,有些不解其意,但仍笑答:“能与娘子这般眷恋**,怎能不得意”。

  谢希真撇撇嘴,拉过锦被给二人一同盖上,颇有些不愤地唾道:“可你还想着四处偷腥!”

  付明见她流露出如此难见的女儿家醋意,心里既甜且酸,急忙解释道:“真儿,你看我今晚就没有……”。

  谢希真摇了摇头道:“算了吧,你自己心里想些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你也大可不必再费唇舌”。

  付明心中一凛,有些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谢希真却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脸宠,悠悠地叹了口气问道:“明,你说咱们能不能有了孩子”。

  孩子!

  付明开始还有此恍惚,既而猛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大声问道:“你是说咱们有宝宝了?”

  谢希真不懂什么是“宝宝”,但听付明的意思知道他指的是孩子的意思,那边付明是一时心急,这时也改过口来,一边用手去摸她的小肚子,一边说道:“好娘子,什么时候发现的。”

  谢希真见他如此紧张在意,心中也跟着欢喜,不过却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坐起来说道:“怎么会那么快?咱们……”。

  “咱们什么”,付明听她吞吞吐吐地,更加心急,但很快明白过来,这才几天啊,她的娘子怎么会那么快有反应。不过,孩子的事仍让他不由得心花怒放。

  是啊,怎么就没想过这一层!付明想着、想着竟急张地下床在地中央走来走去。谢希真很少见过献王如此喜形于色的样子,知他是爱孩子,心中对那个决定也开始犹豫起来。

  “真儿,孤日间已与大臣们商议,决心近日册封你为献王正妃。将来你若为孤生长子,那就是大明皇太子;生长女,就是大明长公主。”付明终于停下脚步,向谢希真非常诚恳地说道。

  “你到底还是自己说出来了”,谢希真颇有些嘲弄的冷笑道,“你不是不想当皇帝吗?那么我们的儿子怎么会是太子,女儿又如何叫公主?”

  付明一时语塞,就听谢希真继续说道:“算了,你口不对心也罢。不过,今晚我来找你,实际上是另有其事”。

  “我要去英格兰,明天就动身。明,这次你莫要拦我,没用的,我意已决”,谢希真迎上付明递来的犹疑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付明听到一半,就已心中一沉,他停下踱来踱去的脚步,坐到室内那盏红烛前,透过火红的烛光,他凝视着谢希真那明月一般皎洁的额头,那漆黑修长的睫毛,还有那投向自己的如烈日般炽热的目光。心底下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情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身影历历在目,那如九天艳阳般的亮相,那气势如虹般的决绝!无可挽回了,那目光告诉付明,无可挽回了,她还是那般执着地要去。

  一时间,付明心中全没了主意,但嘴上仍不肯死心地劝道:“你就踏踏实实地做孩子的娘有多好,也省得成日在外边打打杀杀的。难道去一趟海外,竟值得你如此较真?”

  谢希真摇了摇头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在装糊涂。如果我要你陪我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你愿意吗?”

  “好吧,好吧”。

  付明知道这事商量不出个结果,两个人为此已有过太多争吵,没用的,他叹了口气,就如谢希真所言,没用的!即使现在自己设法勉强留住了她,将来她还会悔个不停,二人之间总存着一丝遗憾,那么厮守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况且自己注定一生戎马倥惚、政务缠身,能有多少时间陪着生性活泼的谢希真,算了吧,一切随缘。

  今夜也许是她走之前的最后一次温存了,付明想到这儿,也就不愿再煞风景,于是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道:“这样吧,你与金志炫、陈逸飞一同南下,如此一来,至少在抵达广州之前,我还放些心。”

  谢希真听罢,端详了丈夫那闷闷不乐的样子半晌,放声笑了起来,漆黑的眉毛,象鹰翅般快乐高傲地飞展着。

  “怎么搞得如此愁闷,以我的功力难道还会出什么事情,那些红头发绿眼睛的外番能奈我何。我说,你就放下心来,专心做你的大明天子梦,也许等我回来时,你真的会让我做一回母仪天下的皇后。”

  付明晒道:“你道那些西洋人是好相与的吗?真要动起粗来,他们的火器又岂是你肉身练就的武学所能抵挡。再说这一路之上你可知有多少海盗横行,行于汪洋大海之上又有多少风暴莫测,依我看,你就总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总是太过好奇。”说到这儿,付明突然想起了一样东西,心道:这个对真儿肯定有用,于是一边站起身,一边继续说道:“我有一把罗刹国制造的短铳火枪,是上个月在留都时,郭远聪买来呈给我的,你带上防身吧”。

  谢希真这下果然来了兴致,笑道:“是那把杀死丰春元的火枪吗?拿出来看看”。

  付明便从柜中取出火枪,这把火枪自从付明率兵离开南京后就不再随身携带了,毕竟现在的他身边护卫成群,自保已不必再多虑。他持枪走到床前,向谢希真讲起了上药点火的用枪方法。讲罢,见妻子也不知是否听懂记在心中,没去看枪却笑盈盈地望着自己,不由得有些着恼:“你到底听懂没有?”

  “那还用说”,谢希真嘴一抿,已劈手将火枪自付明夺了过去,飞速地上好药丸,不过黑洞洞的枪口竟对准了付明。付明在她那有些得意又颇有些调皮的笑声中急忙难堪地躲过身子,一把将那火铳抢回手中,责怪道:“怎可用枪来开玩笑,这把火枪虽小,但弹粒却巨大,你可知这一枪出去,不知比你那快剑的威力大多少倍”。付明虽然有此恼怒,心中却不得不暗自佩服谢希真对兵器使用的悟性了得。

  谢希真听他这样说,却冷笑一声道:“在我面前,你以为谁有机会开枪呢?”

  “如果是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呢。真儿,你若真想到西洋闯荡,就不能小瞧番人,他们不比我们笨,那些个西洋小国,也都不是软弱可欺的主。尤其是你要去的英格兰,五十年内,我敢打包票,它必将成为西洋第一海上强国!”付明生怕谢希真将来在白人手中吃了亏,忍不住苦口婆心地“教训”起来。

  “海上第一强国”!

  谢希真听罢瞪大了眼睛盯着付明,想了又想,问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英格兰这个西洋番国的,而且还会夷话,难道真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叫‘约翰松’的番人和尚教给你的。那和尚能掐会算,竟能料到五十年的事情。那么,你究竟能不能当上皇帝,他怎么不给你算上一卦。”

  付明苦笑一声,她又来了,‘约翰松’只是他杜撰的一个人物,又到那里去寻。难道自己要跟她合盘托出才能让她少一些好奇心吗?只怕会更烦吧,当下也不想再解释,只懒懒地道:“你不信也罢”。

  谢希真看着他那爱理不理的样子,却没生气,在床边一手托腮,一手抚弄着床帘上的珠链,问道:“玫兰妮你倒底见是不见啊?人家小妮子可成天念叨着你呢。”

  付明心里烦得要命,心道: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难道还有心情去再惹一段情债。当下苦笑道:“还是不见的好,她有她自己的祖国,有她自己的生活。我能不掺和,就不要去掺和,你替我跟她说一声,就是献王忙得很,让她多保重吧”。

  “你倒改了性”,谢希真说话时那嘲弄的眼神让付明非常不自在,正待岔开话题,谢希真却又问道:“我与那玫兰妮在一起的时间太短,许多事还说不清楚,你跟我说说那边的事情?”谢希真对什么感起兴趣来,在付明看来简直太可怕了,不过她既然去一趟英国,不妨让她也担负些任务,于是也开始认真起来。

  二人在床边依偎在一处,就这样说了半宿的情话,直到外边鸡叫头鸣时,谢希真才让连打哈欠的付明睡了。看着付明酣睡的样子,她心中一软,竟有泪在眶中,她不是不心疼爱人的身子,但再想举烛夜谈当真不知是何时了。饶是她铮铮侠骨,这时也不由得柔肠寸断,只可惜远方世界的神秘诱惑让她不能拒绝,即使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也不能使她打消念头,或许时间会来印证在世界与情感之间何者更为重要。

  再不谈付明与女人们的一番番儿女情长,但说人生易变,天下形势的变化只怕更快。

  付明与谢希真夜谈后只隔一日,南下队伍开拨;四天后,淮安方面传来可靠消息,史可法率高营官兵愿效命献王驾前。但无论是史可法本人的亲笔回信,还是高弘图、姜曰广回报的密折中都可以看出史可法态度之暧昧,在现今决定国家命运的关键时刻,这位南朝第一重臣似乎仍想打擦边球,不仅对献王的北上战略颇有异议,而且对南京朝廷伪君伪臣也未能认清本质,还存着和解的念头。由于献王颁给史可法的手谕中,诏令史可法不得离开高营赴扬州见驾,所以高营在其控管下暂时并无异动。但这也是表面好看而已,自郭远聪处得来的线报显示,高营上前似乎对与献王所部合营一事疑虑重重,军心颇为浮动,士气自也极其低落。冰河之下暗流涌动,这股力量究竟何去何从,全在于两淮当事各方的明暗较量。

  付明是在午后听到这个消息的,当时他正与永王朱慈焕对弈,抚弄着手中的棋子,心中颇为踌躇。所谓“浮生偷得半日闲”,永王自与付明相认后就同样被安置在随园之中,但这次还是从相认那天之后二人的第一次见面。永王自个儿也曾多次求见“皇兄”,都因付明以实在太忙为由而推脱掉了。不是付明不想见,只是付明实在是还没想好如何对待这位突然冒出来的至亲。宋献策见主公为难,便替他教明月回了一番话:“殿下,我家主子实在太忙,他说若是公事,请殿下不妨找一下张慎言、解学龙两位文渊阁大学士,或是与扬州知府封大人说说;若是私事,我家主子自会来找你。”

  隔了几日,付明想来想去,一面不见终是说不过去,这才主动找了个时间相见,永王没想到他会没打招呼就来,急忙跑出来迎接。

  永王比起十七岁的付明还要小上三岁,仍是少年模样,身量虽然瘦小,但在午后正阳的照耀下,却显得清爽异常。

  “臣弟见过皇兄”,永王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要跪叩,却被付明一把给扶住了。

  “你这是做什么?你我兄弟之间还需行此大礼吗,没外人时,就如在宫里时一样”,付明仔细打量着永王,发现他与当日初见时有了些变化,虽然仍与自己极为相像,但那面庞在休息几日后竟雪白得不带丝毫杂色,可能更像他的母亲田妃吧,付明脑海中隐约想起了田妃的样子,那雪腻的肌肤,那浓艳至极致时的无限清丽,即而思绪就飞到了柳如是、顾寒梅姐妹身上。

  “多谢皇兄,皇兄请先行”,永王的一句话将付明拉回了现实中,更觉这位皇弟口齿间也透着清冽大方,心中不由得动了怜意,怨不得当初的太子会对这位庶出的皇弟那般钟爱,他抓过永王的手,柔声说道:“弟弟,做哥哥的这几日没来看你,心中可恼了吗?”

  永王脸上竟像女孩子一样微现酡红,那脸宠在阳光下看来便如寒冰被红日拂过般透明,一**眸此时方与付明对视。目光流转间,即使在付明霸气十足的虎视之下,仍若冰河破堤而出般令视者寒意浸肤,而那双眸正是两汪波澜不惊的冬日深海。

  付明身后跟随的明月却没像他的主子一样惊奇,只因永王的厉害,他早在上次传话时就领教过了,那透现出王者气质的目光中透出的阴柔让他非常非常地熟悉。只是他不敢相信,不可能,怎么可能?他不停地拷问着自己,可是又找不到理由来说服自己。

  付明也在心中重估这位“皇弟”的能力与价值,看来自从永王出现后,他所感觉到的那种威胁,那种非常不舒服的预感,确非庸人自忧。

  兄弟二人相让间就进了屋,开始无非是问问对方近来身体如何,谈谈当年宫中生活的等等家常话。说话间,付明盘算着永王,那目光虽说锋茫毕露,却也并无敌意。如果他真有异心,大何不必在羽翼未丰前就显露出来,况且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罢了,仗不会打,就说文章也未必写得出手。想到这儿,付明才又跟永王渐渐亲热起来。

  说到后来,永王也还识趣,见二人对坐无聊,便提议道:“皇兄昔日在宫中时常与臣弟博弈,今日可有此雅兴?”

  付明听得一愣,黑白子很长时间没动了,从前他也曾热衷此道,现在由永王再提起,还真勾起了他的棋瘾,倒不想急着走了,下一盘也好。

  摆好了棋盘,兄弟二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身后侍弈的明月却比付明还要紧张,他太了解自己的主子,这是主子在考较永王殿下,只从主子布局落子的杀伐阵阵中便见端倪。而永王却是棋如其人,走偏步、支冷招,与付明死缠乱打,从不显山露水却也袖底藏锋。两人只管你来我挡,一百手下来,本来主攻的付明竟是险象环生,而被他圈打的永王却已云拨雾散,渐有不可阻挡之胜势。

  付明眼看着棋局狼籍,自己的一条巨龙被永王在腹心生生拦腰折断,有头有尾却怎么也飞不起来,唯可寄以希望的那片活棋,面对永王步步为营的阵势,自己却又不知如何落子,当真跳也不是,连也不是。

  他本是善谋立断之人,思来想去没个结果,便想将棋子往棋匣里一掷,投子认输,以图再博一局,挣回面子。正在这手中棋子落、抛未定之即,门外的王朗报道:“主公,宋先生同郭大人有要事求见”。

  这二人竟追到此处奏报,定是要紧事,付明心道,难道北面有了消息。坐在他对面的永王忙笑道:“皇兄,要不今日就点到为止,皇兄还有军国大事要忙。”

  “不碍事”,付明瞄了一眼笑盈盈的永王,接着说道:“让他们进来说话”。

  宋献策与郭远聪进屋分别向两位王子行过大礼之后,犹疑片刻,这位永王的到来至今仍令宋献策、朱明理等人耿耿于怀,郭远聪更因此被献王狠狠地批了一通,原因是他的谍报网在此前竟会一无所知。付明见宋、郭二人的样子,心中立即明白他们心中顾忌,便道:“你们直说无妨”。

  二人要奏之事正是此前文中所述之付明得到的淮安方面消息,付明看完几封信札,说道:“果不出人所料,孤此前已与宋先生虑及此处,看来正是有备而无患。宋先生,就按原定计划实施。”

  宋献策忙跟问道:“主公,那么是以近卫师参谋部名义下令,还是由朝廷下谕执行”。

  付明皱了一下眉头,斟酌着说道:“内阁大学士中目前只有张慎言、解学龙两位尚书在殿阁值守,而首辅一职众推史阁部,因而史大人未入阁之前,朝廷尚无实体,如此以来还谈什么朝廷下谕。是以孤欲组建王府军机处,协调相关军机要务,以后凡有军政要令就以献王府名义下发。至于军机大臣之人选,孤心中已敲定几人,但仍未拿准主意。这样吧,明月,你去传陈子龙、沈宸荃、杨廷麟,还有顾炎武、黄宗羲到孤的书房来,捎带着叫上封先生。”

  对明月言罢,付明又对宋献策说道:“宋先生也要来,倒底要同这几位认识一番。好了,没旁事就都退下吧,孤下完这盘棋自然会去书房”。

  宋献策听得清楚,想得明白,主公说的这个主意事前并没同自己商议,但主公不用内阁而另设军机处,却实在用心深刻,正是帝王权术或有心或无意的施展。他不能摸透主公的全部想法,但此举表面上是因目前时势仓促,朝廷建制不全而致。实际上却是要起用新人、近臣而渐弃前朝老臣,操作面谈不上滴水不露,却也算循序而不急臊。如果内阁诸大臣反对,也尚有退一步的余地。大不了,恢复内阁票拟权力,但军机处诸臣却由此从微末小臣或是根本不入流的普通士人一举进入中央朝廷的决策层,再有重用,合情合理,谁也说不得。而让自己也参加面试,就意味着主公终究要把自己推向前台,没忘留都旧人。心中感激之即,就见主公深锁浓眉,再往棋盘上迅速掠了一眼,已经明白几份,于是笑道:“主公胜局已定,如主公不弃,臣愿在门外稍候,陪侍主公同往书房。”

  宋献策这么一说,本来已走到门口的明月也停下脚步,难道主公的那盘棋竟还有救。永王眼中闪过一丝异彩,竟失笑道:“皇兄,要不就让这位宋先生试上一手?”

  宋献策急忙回道:“这可万万使不得,主公天生睿智,岂是小臣可越疽代庖,况永王殿下亦是天纵之材、千金之躯,臣不敢逾礼。”

  付明瞪了他一眼道:“哪里来的这许多废话,如此一来,你适才又何必多言,永王让你下得,你就下得。”

  “是”!

  宋献策个子较矮,迈步走到棋案前时,那案台正好到他的胸口处。只见他扫了一眼棋盘,然后不慌不忙地捡起一粒黑子,往棋盘中轻轻一落,原来是一小飞,不过那条长龙却因此立成破云踏月之姿。

  “臣僭越了”,棋子落定,宋献策已束手在旁,不再动作。

  永王脸色却跟着一变,不由得皱起眉来,继而扑哧一声笑道:“宋先生,凭你这一着就为我皇兄锁定胜局,只怕不成”。那笑竟如春风拂面一般,不知怎地竟让付明想起初见明月时的“惊艳”。

  “皇兄,你可着急让明月去传话”,永王向付明问道,语声微腻,配以他冰雪似的“姿容”,竟使听者不由得心中一荡。

  付明见他如此做为,心痛道:怎么竟会如此!忍不住望了宋献策一眼,那矮子此时也正悄悄地向付明递眼色,君臣相处日久,彼此间顿已心领神会。心中微叹一声,付明回道:“倒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弟弟你有何事。”

  “那就好,明月,你过来”永王欢喜道,等明月颇有些不情愿地来到他身边,他便抓住明月的手,把这小太监拉近,向付明笑道:“皇兄,咱们就打一个赌,倘若臣弟赢得此局,就请皇兄把明月赐给臣弟”,说话间,明月本来暖和的指尖已微微发凉,永王却更加握紧,只觉那手滑腻细嫩,心中自是**无限。

  众人均吃一惊,付明也没料到是这样一件事,见他不把“下人”当人看,不由得立即联想起当初冬梅之事,每当夜深人静时对自己当时的软弱与卑鄙无比厌恶与痛恨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但他毕竟经历过大风大浪,当下并没恼怒,只铁青着嘴,淡淡回道:“不是孤输不起,明月虽然是个阉人,但倒底也是个大活人,怎么可以像牲口一样当场就做赌注送来送去。”

  此话一出,明月身子一震,当初冬梅故事仍历历在目,没想到主子今天竟为了自己这个奴才而跟亲兄弟理论,君恩深重,岂是天高海阔可与之偿。

  永王自然也没料到付明会断然回绝,被宋献策挫掉的锐气再经打击,单论棋局,则气势已靡。他愣了一下,方才笑道:“皇兄教训得是,长兄如父,臣弟还小,做人的道理还要皇兄多多教诲。不过,刚才那一步由宋先生替皇兄执子,这一步便由明月来吧。”

  付明又是不悦,心道:扫兴,明月一个太监怎可与我的股肱之臣相比。但也不想再薄永王的面子,跟着笑道:“好吧,明月,三爷让你怎么做,你便如何做。”

  永王在明月耳边说了一番话,明月拿起一枚白子落了下去。此时,太阳开始向西边走,一缕缕冬日暖阳便从窗棱间投射到书房之中,明月执子的手指正好被一缕阳光照过,更愈晶莹剔透,永王心中便更觉爱极,暗道:真是冰清玉洁的绝色。

  宋献策却被永王的这一步给吓了一跳,原来永王已经做出了孤注一掷的决定,也就是“抛大龙”,将一块看起来很危险的孤棋不补而拼抢最后一处实利。这样的话,如果这块棋能活,永王至少在实地上会取得先机,进而取得同献王平分秋色的机会。这是从概率上而言,但在实际上对献王来讲,取胜的机率却不是五成,而是更低。因为这势必会再次进行缠斗,缠斗的结果就是献王很可能又会重蹈适才开局后的复辙。宋献策所惊者,不是永王会赢得这盘棋,而是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决绝的手段与心胸,棋如其人,此君绝不可小视。更可惧者,永王在法统上是仅逊于献王的嫡君,宋献策越往深处想愈觉帝王权术浩如瀚海,自己从前所揭开者只沧海一粟而已。

  付明的做为却让宋献策再次大跌眼镜,原来他的主公并没有去与永王缠斗,相反却极冷静地通过攻击搜刮永王留下的大片孤棋,徐图便宜,目的当然很简单,那就是既然取得微弱优势即可赢得全局,又何必与敌死斗。宋献策很少见到会有人在一盘棋中便能临时改变棋风,心中赞叹之余,对主公又多了份信心。

  永王见大势已去,便主动弃子认输道:“倒底还是皇兄棋技高明,臣弟自愧不如。”

  “胜之不武啊”,付明笑道,“若不是宋先生相助,弃子的该是为兄才对。慈焕,孤这便要走了,平日里安下心来按封先生的要求多读书,为兄会再找时机与你对弈”。

  “臣弟恭送皇兄”,永王急忙起身相送。

  付明点了点头,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只见永王也在看着自己,眼中似有泪光,本来冰雪似的目光中竟多了些许暖意。

  “倒底是骨肉情深啊”!付明心中不知怎地也很难过,似乎此别竟成永诀一般。他正在发愣,永王却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哭道:“皇兄整日里为国事殚精竭虑,又要亲领兵马征战沙场,臣弟年幼不才,不能为皇兄为忧,实足可耻。臣弟不愿皇兄栉风沐雨之际,而臣弟却在府中吃闲饭,读闲书。是以臣弟愿随皇兄一同上阵杀敌,为祖宗江山不苟于人后。”

  付明上前扶起永王,口中责怪道:“慈焕,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兄弟何分彼此。你就好生读好圣贤书,为兄已专门找人教你骑射,再过几年,你长大了,朝廷自有用你的地方。你自小体弱,未经训练便随皇兄上阵,有多危险,你可想过。难道你不知父皇只留下你我两个骨血,不知珍惜自己的命,要知这命可不是你一个人的,是父皇的,是祖宗的,是天下的。”

  永王把头抚在付明肩头,泪水早已打湿兄长的衣衫,他跺脚哭道:“想想皇兄受的那些苦,臣弟又何以能安食顿日。”

  “不要孩子气”,付明拍拍他的肩膀,“皇兄还有事,这就走了”。

  付明领着宋献策等人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弟弟,只见永王仍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心中一软,即而厉色道:“慈焕,男人不哭,有泪要憋在心里。”

  朱慈焕不知怎地却更加委屈,那泪就越发的多了起来,失声抽泣的样子“我见犹怜”。付明见状只能叹了口气,再没言语,率众人离开了房间。

  此时屋外天色已近黄昏,淮南初冬的风正刮得起劲,随园内的树梢被风卷过,发出呼呼拉拉的声音。付明身边只有宋献策与王朗二人,出了永王的园子,他试着伸出手去触那空气中根本摸不到的风,向宋献策悠悠问道:“你可知这风从何处来?”

  “回主公,臣愚鲁,只知冬天的风是从西北方向来,至于具体于何处,实是不知”,宋献策有点摸不透主公的意思,只好照实答道。

  “从大漠的深处来”,付明的语气中带着一股肃杀,“那里是几千年来草原蛮族的根,我们汉人的军队只有占据了哪里,斩了他们的根,才能永绝北方边患。”

  宋献策心中一凛,越发不懂主公要说什么,只好含糊着回道:“臣谨受教,想我主英明盖世,有朝一日定会勒马漠北,踏平贺兰山缺。”

  “不要拍马屁”,付明冷笑道:“漠北倒底是个什么样子,你知道,还是孤知道。别说是漠北极寒之地,就是河套以北的蒙古草原,成祖以百战雄师五次北伐也未曾定功。事情哪有如此好做的,我们的工作必须脚踏实地,要制定一整套完整可行的计划与方案才能着手。孤有意让你在军机处主管兵马战事,难道就靠说大话便能胜任!”

  饶是天寒地冻,宋献策也被献王说得汗流浃背,一方面是感恩戴德,一方面却是战战兢兢。这时又听献王问道:“你看过适才孤与永王的棋局,以为永王棋艺如何?”

  “回主公,永王棋艺不俗,且天份极高,可算是近年难见的少年国手”,宋献策没有掩饰自己的观点,因为这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的。

  “那你以为孤与他在棋艺上究竟差在何处”?付明没有停住脚步,仍一边走一边低声问道。

  宋献策笑道:“主公与永王殿下在棋艺上不可同日而语,所谓博棋如弈人,主公气势磅礴,正如主公那与日月同辉般的过人气魄。但永王天性机敏,极擅缠斗劫杀,所以每每能在细枝小节处化解主公的凌厉攻势。以臣观之,若主公肯细心剖析永王所布棋局,断其后路,永王必不是主公的对手。”

  付明斥道:“孤要你说棋,你却扯到何处去了”。

  宋献策知道主公这时要听的是真话,便肃容道:“主公此言差矣,魄力和决断,大多仰赖一个人的天生禀赋。谋略一物,却往往可以后天补足。此中差别看来咫尺,实际上却谬以千里。就看适才,永王的棋局可谓绝胜,主公却能连挫其锐,难道依仗着那盘残局便足以制胜?只仗主公过人的气势尔。此中精义,主公难道还看不出。”

  再过一个拱门,便要到付明居住的园落,付明故意放慢脚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宋献策低声道:“主公明鉴,永王确有王者之姿,但也只是可造的帝佐之材而已。逢此乱世,社稷江山、黎民百姓最需要的还是主公这样雄才大略、气吞四海的马上天子。所以我主只要遇事小心,大可不必因永王而过虑。”

  付明心中飞快地转了一个来回,也没掩饰,沉吟道:“你看哪位阁臣充任他的教师比较稳妥。”

  宋献策也在想这件事,因而立即答道:“当然优选主公在燕京时的东宫讲师,这样主公与永王既有兄弟之情,又兼师门之谊。此外,永王如今仍未辟府,所能接触的人无非就是他的讲师,安排主公的老师去,主公于公于私也都足以放心,永王有良师相导引,亦必定不会走向歧途。至于人选嘛,如果王铎、袁继咸二位大人还在扬州,自然推脱不得。现在,就只有杨廷麟杨大人可以起用,这次主公决意要把他提拨到军机处担任要职,想来杨大人定会心领神会,一心替主公办事,主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唯一遗憾的是,杨大人虽说学识不让王、袁二位阁老,但品级就远逊于这两位老大人,并非主公所谓的‘阁臣’。不过,臣以为这样也好,主公的这个王与其他的王还是要有些阶梯差次的。”

  “这事让你一说,听来倒象是孤这个做哥哥一心在提防他,太生份了”,付明担心永王会有“想法”。

  “主公这么做,以永王殿下的睿智,不仅不会认为这是主公与他生份,还会感激主公的一片良苦用心。也只有这样做,主公才能放心后方,一心一意地打天下。永王经过主公的这番栽培,再用上几年时光磨砺,以其资质,将来定会独挡一面,成为一代贤王。兄弟二人,一正一佐,足堪后世楷模,千古流芳,岂不美哉。”

  宋献策说这番话的时候,不停地看着主公的表情,只见献王面上波澜不惊,听罢微微颔首道:“宋先生所言正中孤意,这件事待会儿等杨先生来后就算定下来了”。

  “主公,且慢行”,眼瞅着就要走进书房,此时明月去召唤那几位大臣还没回来,园内空荡荡地,除了君臣三人再无其他人等,宋献策突然停下了脚步,竟跪在了付明的身后。

  付明回头看他跪下,心中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要行此大礼,于是一边上前就势扶起,一边问道:“宋先生,可是有事要说?”

  “正是”,宋献策回头看了一眼王朗。

  “那就到茶室去吧”,在付明书房旁边有一个专门为谢希真布置的茶室,君臣二人进屋后,付明笑道:“到了这里就不必再拘礼,咱们无话不谈。”然后转身熟练地为自己跟宋献策各沏了一杯热茶。他的手法太快,宋献策想帮忙竟没来得及。

  “坐啊”,付明把宋献策生生按住坐了下来。

  宋献策推辞再三,这才坐在付明对面,照例只敢坐椅子的前半沿后才犹豫着说道:“主公,臣窃以为今日组建军机处之事,臣就不必参加了。”

  “为何”?付明更加纳闷,言语中多了几份不解,“孤正需你的才谋来为孤效力,你又为何临阵退缩,难道嫌孤给你的官微职卑吗?”

  “主公于臣深恩,今生今世也难报一二,臣岂敢与主公讨官谋职。只是臣想,臣毕竟曾是闯逆帐下的军师,对我大明朝而言是该千刀万刮的罪臣。即使主公赦去臣身上的不可恕过之罪,朝中也定会有人不服。如果主公定要臣担任军机要职,臣敢断定,臣在军机处一日,则军机处势将一日不宁,到那时军机处整日价处理的只怕绝非军机,而尽是主公最厌恶的争讼之事。那么,主公组建军机处的长远策略与心血岂非全部落空,而到了那步田地,臣之罪,当真是绝不可恕。所以臣此时此地,不该出现在主公的书房,更不该在军机处任职。”

  付明听罢,沉思良许,恨声道:“可惜了宋先生一身才学,以先生的本事即使登堂拜相也绝不为过。可恨这宦场积习,可恨这世道不公,孤欲不拘一格简用人才亦不可为。”

  宋献策此番决意不进军机处,虽然也是深思熟悉虑的结果,但心底并不好过,这时见主公是真心实意地对待自己,便索性把心中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说出来,也不枉主公知遇之恩。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主公要人才,普天下人才多的是,难道非臣一人不可吗?主公的师友封先生就是臣所见过的最杰出的宰辅之才,主公身边能有如此不世出的人杰,又何必把臣常挂君怀。”

  付明不语,宋献策便继续说道:“臣知主公因永王之事与封大人心存芥蒂,但不知主公是否想过封大人为何要冒天大的风险把主公从鞑子哪里救出来?”

  付明冷笑一声,仍不语,听宋献策又道:“封大人所为者,乃大明江山。臣奉主公命,虽只与封大人聊过短短数语,但也知其心中自比岳武穆。岳飞一心欲救者,蒙尘宋帝;一心所图者,恢复中原。是以,封先生不避嫌,不因与殿下有旧而救永王,难道他心中真的就不知因此而会与主公有隙?请主公明断”。

  付明听到这里,仍长久不语。宋献策只得又道:“封大人行事光明磊落,同时也禀着‘千当万当不如一默’之旨,不多言,不逛语。便说永王殿下获救一事,实际上对主公是个莫大的机会与资助。放眼神州,宗室虽众,而神宗一脉除主公外,仅潞王、桂王尔,但他们一者远在广西偏障之地,一者谋国篡位,都非主公所能驾驭依凭。封大人为主公送来永王,难道不正是雪中送炭。只要永王肯一心辅助我主,那么在法统上,谁敢置疑,谁敢妄言。是以,主公不仅不能误会封先生,对永王也需诚心以待。”

  付明这时沉思良久,方才沉声道:“对慈焕,孤以兄弟待之。对封先生,孤亦从未亏待过他,以举人功名超擢五品正案知府,已开本朝先例。这次又把他拨入军机处,列为首席,难道他会不明白孤的良苦用心。”

  “但是据臣所知,自封大人来扬州后,主公并没有同他促膝谈过。”宋献策知道主公心有所动,便继续说道:“主公欲成大事,不能仅用臣这样的奇谋诡变之士,更须多方延揽物色精明强干,为人正派的贤臣能佐。臣此番不入军机处,少了许多俗务,更有时间为主公思虑深一些、远一些的事情。但内政大计,还须封大人这班大臣们去做,他们是献王府的真正的骨干力量。正如主公适才教训臣所言,脚踏实地,苦心精营才是我们于乱世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

  付明喝了一口杯中茶,说道:“封先生与孤亦师亦友,孤这次因永王之事对他确有怪罪之意,但是对目前大政方针,孤与他也多有不同见解。”

  “主公对胡人战力的判断恐怕仍有偏差”,宋献策不再顾忌,君臣聊到此处,当真已是无话不谈。“臣在闯营中曾亲眼目睹闯兵与鞑子兵之血战,惊心动魄之处,至今仍每每梦至惊起。鞑子们单手抡起的兵器,我们普通汉人男子两个人才能抬起;他们拉的巨弓强弩,咱们别说是拉满弦,即使把它拉开也需几个人的力量。如此可怕恐怖的野蛮力量,臣第一次见到,是在山海关外的‘一片石’,斯战,闯营精骑尽出仍不敌满洲之当头一击。封大人对此只怕也是深有体会,主公当知他是河南开封府人,他奉主公谕,折返中原,主公可以想见放眼所顾尽是故土乡民惨遭铁蹄践土,战火焚城,以他的禀性难道会没有与敌死战的决心与勇气?但他仍坚持认为主公北进方针有误,可见胡人之大兵非我军目前战力所能敌。所以他才忠心耿耿地劝主公尽快南下,以取得稳固的后方,再图进取。这番见解,臣也想过,但臣有罪,未能向主公及早禀明,请主公降罪。”

  “唉,说什么罪不罪的,孤当初定下北进策略,也有许多不得已之处,难道仅凭先生其时的几句话,就能改变孤的主意?不过,话说回来,宋先生,只望你以后有话要明言。否则,要让孤知道你口不对心,不跟孤说实话,那你可要小心了”。付明说到这儿,干笑了一声,宋献策却心中一惊,还是说多了。

  付明又指了一下宋献策面前的茶杯道:“茶要凉了,喝一口。”然后叹道:“宋先生,孤眼下也是骑虎难下啊。自从会师以来,孤就明白了。试想以薛云飞之智勇双全,数战下来,在优势兵力下仍没讨得好处,可见胡人之难斗。但我们不能因此就怕了胡人,就不敢放手一搏,我们至少要与他战一场,然后再徐图南下,否则军心士气又如何凝聚振作得起来。”

  宋献策经过了付明近期策略安排的全过程,非常清楚每一步决策的来由,主公的难处,他也知晓几分,这时劝解道:“听到主公这样说,臣也就放下了些心。实际上,目前形势还没糟到我们不敢想象的程度,至少胡人的主力还在西北,我们还会回旋的余地。对付豪格,只要我们不与其缠斗就好,就如午后主公下的那盘棋,该弃的时候就弃,该回守的时候就要回守。”

  “只恐时不我待啊,李自成一旦抵挡不住,以目前我大明的实力,无论是孤,还是南京方面都不足以应付,时事维艰啊。所以……”付明正要往下说,门却被人敲响了。

  原来是明月在门外报道:“主公,封先生他们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了”。

  宋献策听罢立即识趣地站起身道:“臣告退”。

  付明瞟了他一眼,向明月吩咐道:“好吧,孤马上就到,你让先生们先坐下来喝些茶水”。然后又对宋献策说道:“宋先生,你这就回师部安排明日兵马调动事宜,如今陈逸飞不在营中,后勤这一块请先生与张琛多沟通,行军诸事同薛云飞商议即可。”

  宋献策领命离去后,付明方才不紧不慢地踱到书房门前,明月早早地就将门打开,房内的光线便立刻照到了他的脸上、身上。在黑暗之中,浑身仿佛闪耀着金辉的献王给房内等待他的臣子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使多年后,在冬日里仍身着明黄色箭袖秋日夹衫的少年王爷形象仍让当事人津津乐道:“皇上当年那是多么年轻啊!就是在夜里,仍然神采飞扬,伟若天之骄子。”不过,当时他们却只能一边赞叹,一边急忙上前施礼见驾。

  付明一一问候后,淡然一笑道:“各位先生请坐。”

  众臣知道献王的脾性,听他吩咐要做,便都就势坐了下来,又听献王问道:“今日把各位找来,自然有要事相商。”

  封义铭此时虽然功名、声望远不及其他三人,但在献王府的地位、功绩已俨然超乎群臣之上,这时见主公如此说话,便左右看了一下其他人,彼此交流了一下眼神后回道:“请主公放心安排,臣等自然会尽心竭力地为主公做事。”

  付明没再客套,便把淮安方面史可法与左营的动态简单复述了一遍,而后问道:“不知诸位对目前局势有何见解。”

  这“诸位”中除封义铭外另有三人,其中杨廷麟于崇祯十年(七年前)冬曾充任东宫讲官兼直经筵,付明称之为“杨师”者其人。他在十年前以新榜进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勤学嗜古,文名盛于京华,也算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继而因曾上疏弹劾兵部尚书大学士杨嗣昌而被其厌忌,竟诡荐廷麟知兵,于是皇帝改廷麟为兵部职方主事,赞画卢象升军。(卢事与杨嗣昌其人,详见前文)杨廷麟一介书生,那里懂得什么军事,不过一腔热血罢了,卢象升战死贾庄日,他前往真定转饷济师,逃过一劫。也自从那时起,杨廷麟潜心兵事,本欲有所作为,不想黄道周狱起,词连廷麟甚,间有“张若麒等谋改兵部案”发,遂被贬秩调外。直到崇祯十六年秋,才复授职方主事,未等赴京,都城已然失守,廷麟遂于家乡清江募兵勤王。未及,因与姜曰广有旧,姜曰广倒台后,他也被马院阉党诬劾有不轨谋,逮至南京,被付明所救,目前仍挂原职待用。

  而沈宸荃于朝政靡乱之际,独持正不附阿权贵,身为御史,尽职刻守,此次留都兵变中被马士英构陷群臣中的唯一的一位当朝御史就是他。

  陈子龙素负雅名,兼治诗赋古文,取法魏、晋,骈体尤精妙。尝为柳如是入幕之宾,只因这个,付明便多留意了这位名誉南曲的大才子几眼。已近中年的陈子龙没有同龄人那种发福的现象,反而是在儒雅风流的形容外多了份沉稳与持重,只从横扫入鬓的长眉与挺耸笔挺的鼻梁中可以想见年少时的峥嵘岁月。“能被柳氏相中的男人,定也是位奇男子”,付明心中不由得想到郭远聪所报此人曾单骑驰入叛贼许都万人营中,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即使其归降朝廷的事迹,好胆识,好气魄!当时陈子龙仅仅是江苏推官而已,凭此定乱功,擢兵科给事中。

  这三人中杨廷麟是太子昔日讲师,自不必说;陈子龙、沈宸荃二人也算是在南京时的故人,虽然未曾有什么交情,可也彼此相识。但是在献王面前论及军政,这还是第一次,尤其从献王的语气中听来,似乎他们的意见将被重视甚至采纳,自从到扬州以来就无人问津的三人此时对付明问题也就格外慎重起来。

  陈子龙见献王总盯着自己,以为是献王有心想从自己问起,于是站起身来向付明一拱手道:“殿下,臣以为事不宜迟,我军应在明晨即进军淮安”!言罢,见无人响应,又接着说道:“臣以为除阎应元率五千守军扼守扬州外,全军都应开拨;文官除封义铭领知府衙门外也应一同随军北上,这次与史可法的会师是当前最重要的大事,不可小视。”

  “殿下,臣以为这样一来扬州守军略显单薄”,说话之人是杨廷麟,他比太子记忆中的样子苍老了许多,岁月也会选择不同的人来刻写它的痕迹吧。虽然仍挂名原职,但曾身为太子师的杨廷麟前程着实不可计量,这一点不仅他自己心所向往,就连旁人也可以想见。

  “杨大人所言即是,但殿下率重兵北上淮安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想那高营上下军心不定,若是孤旅前往,只怕弹压不住,反受其乱。臣陈子龙,一介书生,愿为我主为忧,与封大人一同留守扬州,管保广陵平安。”陈子龙主动请缨,欲投笔从戎。

  “陈大人用心固然可嘉,只是若当真南京朝廷或是动向不明的刘良佐袭扰扬州,只怕不是陈大人的一腔热血与区区五千人的部伍能够抵挡得了的。殿下,此事还得仔细详议”,本是陈子龙挚友的沈宸荃并没有站在朋友的一边,这时忍不住劝进道。

  付明把这些人叫来就是要看看他们在如此紧要的军国大事面前都有何等决策,是否系可造之材,他心中早有腹案,这时听沈宸荃说罢,便淡然一笑道:“那么沈大人可有谋略以应此危局?”

  沈宸荃回道:“臣以为还是令史可法督率高营南下为宜,一来殿下可安居广陵,镇守要镇;二来,殿下以逸待劳,不愁高营官兵有何异举。”

  “沈大人言之有理,但以目前局面,杨某以为只怕史阁部目前也无法撼动高营全军南拨。倘若殿下也不北上,江北局面岂非因此而演成僵局!”杨廷麟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即便我们扣住粮草,但兵贵神速,待等高营到了无粮草可济的田地,我们别说北上伐虏,即便是南取江左也成空想。更何况,饥兵因之肆虐江北,如何弹压得住,则三万强卒却成三万草寇,非殿下之所愿。”

  “所以殿下应立即北上,不计一城一地之失”,陈子龙再次发言,他见献王露出笑意颇有深意地望着自己,更坚定了心中的主意,“诸位试想,一镇之得失与三万兵马孰轻孰重?”

  这番话说得杨、沈无言,是啊,‘失地存人’与‘失人存地’对目前势力薄弱的献王孰轻孰重,几乎不言而喻。

  “自然是保全三万兵马比什么都重要,但粮草辎重都屯在扬州,而且扬州是主公占据的第一座府城,极具象征意义。因而不在势不得已情形之下,扬州城绝不可弃。我们现在的问题是:主力北上之后,如何确保扬州不失”。封义铭这时方才扔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杨廷麟沉吟道:“扬州城并不利坚守,但以五千人之兵力,同心协力也足以坚持两天,到时殿下大兵自然可以回援。但若被高营官兵知晓殿下的后方出了茬子,只怕更难弹压。到时两头出乱,很难收拾,因而此事定须理顺妥当。殿下,臣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此人曾在杨嗣昌营中任军前监纪,为人忠义,是时曾被嗣昌倚若左右手,诸将亦悦服,驰驱兵间,未尝一夕安枕。他现在刘良佐营中,如果晓以大义或能为我主所用此。”

  这番话有些出乎付明的意料,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人。这时听杨廷麟继续说道:“此人名做万元吉,字吉人,以太仆少卿职监视江北军务,近日应在刘良佐营中巡视。他与臣有些交情,若殿下有意,臣愿修书一封与之明言,使其为之调停,已求不动刀戈而取其兵。”

  杨廷麟话毕,陈子龙便见献王的眼光再次瞟向了自己,急忙回道:“朝中公论,万元吉其人素有才,莅事精敏,身在外且不忘朝廷,数有条奏,臣有耳闻而乏一面。不过臣以为此时使其为调停事,无论其态度如何,都只会示弱于外,若刘良佐素有鲸吞淮扬之策,广陵危矣。”

  封义铭接过话来说道:“陈兄所言即是,不过万元吉若愿为我主传递刘良佐动向之情报,则大事可定。”见众人除献王外,俱露不能置信的表情,封义铭笑道:“各位大人久居庙堂,只见军饷粮草源源不断流向四镇,却不知江北四镇者,图具空名。实则四镇初立之时,以高、黄兵力最强,也不过三万马兵步卒,而二刘虽名列总镇,其各自兵马亦不足两万众。是以大行皇帝方令史可法以阁部之尊督节淮上,倘若调度有法,则四镇合营总约十万余众,遇敌勉称其势,分则定会逐个被歼。回头再看鞑子本次西进剿虏,东、西两路大军均过十万之众,以雷霆之势夹击,战略布置立判高下,胜败于未战之日即知矣。”

  付明见众人仍在疑惑,便在一旁附和道:“封先生所言不虚,据孤所知,四镇虽骄悍跋扈,兵力却极其有限,战力自也极其低下。只因一味麕集于南直隶江北地区争夺善地以自肥,才为朝廷所惧,却为天下笑耳。封先生,你接着说!”

  封义铭这才继续说道:“二刘所谓弱者,不仅在兵弱,更在江南少马,所部尽为步兵,不利野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二刘部下均为扰民之先导,并非勇战之士。若未因此,以刘泽清之贪之酷,焉能望风逃靡,避我主兵锋累累若丧家之犬,刘良佐这么久没有一点动静,也正缘于此。是以,我主虑刘良佐者,乃其意不可测,若知其何意,则其有何俱。倘若知其行军路线,则我军于淮南低泽平湖之间以骁骑突袭之,全营剿灭亦不在话下。”

  沈宸荃问道:“封大人所谓‘骁骑’从何处来?”

  封义铭答道:“自然是我主帐下之‘独立骑兵团’,团中悉集我主骑兵菁英,五千人御一万两千匹战马,虽与东胡铁骑仍有所差次,但亦足以傲视南朝。自淮安至扬州之路程,步兵行进不足一日,骑兵者半日驰至,倘若刘良佐不来则矣,来则我军以中途伏击,铁蹄踏处,定使其全军覆没。”

  付明心道封先生所筹谋者与宋献策接近,原来依宋献策之计却是:主动派阎应元部诱敌,若刘良佐胆小怕事,则罢;若胆敢硬撩虎须则必以骑兵绝对主力回转,于运动中歼灭刘良佐,从而一举荡平祸害江北的所谓“四镇”。但若以封义铭之计而言,若能得到前方线报再出兵御敌,则坐收待敌之先机,更比原策要稳守得多,于是回过头又问杨廷麟道:“杨师,可有令万元吉同意之把握?”

  杨廷麟见众人都望向自己,心中仔细算计了一番,方才定神回道:“回禀殿下,只要委托可靠能干之人送达,臣有八成把握保其为我主所用。只是送信之人……”

  付明见他踌躇,便道:“这个好办,孤会着人送达。”

  大家听到这儿,心中都觉稍安,沈宸荃却又问道:“刘良佐既不足虑,若是南京方面派兵北渡大江来犯,则如何处置?”

  封义铭笑道:“他们只怕是来不了啦,主公即能稳渡大江,则操江总督之罪于南京伪朝庭至大至重矣,他不投靠我主,出路何在!再说,黄得功部主力已被我主击溃,京营精锐悉在我主帐下,会师之后,若非主公一心要北复京师,驱除鞑虏,则金陵六朝故都俨若我主掌中物矣。”

  付明暗赞封义铭思路之清晰,胸拥辅臣之才。不想末了几句却是微含酚意,若是放在平时,付明定会勃然变色,但经过适才宋献策一番劝进,他面上却是波澜不惊,暗道:所谓“用师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这几人是自己未来的文臣骨干,自己定要摆出一副谦逊平和的姿态出来,以待师友之心与其交往,听其言,从其计,否则谁人还敢在自己面前说出真话。于是并没有与封义铭计较,沉声道:

  “好吧,就依众位先生所言,具体战事方案,孤会交由近卫师参谋部完成。封先生,等一下会后,由你以献王府军机处的名义草拟王谕:孤明日即提兵北上淮安与史可法会师,文武官员除封义铭领扬州府衙门、阎应元率部守城外一并前往”。

  “是”!

  付明见封义铭领命之时与众人一样对军机处脸露不解之色,便释道:“前几日与阁臣商议军政大计之时,众位亦当堂列位。当日孤定以献王府龙凤印号令江北,并无一人持异议,是以今后在朝廷实体未成之前,我们一切大政方针之执行均以献王府名义展开。基于此,孤特设军机处,其职能曰:‘参预军政机要,承上启下,于献王府内外诸要务无所不领。’封义铭救孤于风尘之中,又奉孤谕筹兵江北,所谓文武兼得,立功殊甚,孤授以正四品首席军机大臣衔协领军机处。其他诸位亦是当朝精英,均自此刻起列位军机处,授以从四品军机大臣衔,序列杨、陈、沈。四位大人定须尽心勉力,不负孤之重望,凡事以国家社稷为重”。

  四人虽说从未入居大内枢廷,可是脑筋转得却是一个比一个快,献王此举意欲为何,心中那还不立刻心知肚明。四品官不高不低,京官如万元吉的太仆少卿就是四品,地方官如封义铭的正堂知府也是四品,的确不算高;但内阁大学士按大明成法也只是五品的品衔而已。自晚明以来,大学士往往出自翰林院,翰林院最高的职位翰林学士便是五品,所以大学士所能位极人臣者,在于其可奉职出入大内,代天子批阅奏章,是为“朱批”;所为人重者,在于其兼职,大学士定兼部院大臣,已成定律。只是这四人都没料到今晚献王宣进,竟会是这样一件大事,尤其对杨、陈、沈三人而言,人生之得意处竟突然在人生之失意时从天而降,即使有再好的涵养,也不禁心花怒放。冷静下来,有心想做假推辞一番,扬头却见献王那殷切的目光正在注视着他们,心中一颤,也就都跪伏下来,高声立誓领恩。

  “杨师”,付明上前把几人搀起来,向杨廷麟令道:“孤决定由你出任永王的授业师傅,你可要用心啊。”

  杨廷麟赶忙再次领命,他在宦场上也算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心里对献王的安排仔细一思量,眼光便向封义铭望去,封义铭却没什么表情,这时耳边正好听到献王对封义铭的吩咐,“封先生,这件事也要传谕下去,令文武均知。”然后又听献王对自己说道:“杨师,你明日也不必与孤同行,便留在扬州,一半是为了万元吉的事;另一半,也是为了永王,孤这个弟弟非常聪明,孤希望他能具备大智慧,将来做一位贤德能干的好亲王。是以,你要好好教他,把这半年耽搁的课业都拣起来,莫要让他荒废了。”

  陈子龙与沈宸荃也算是心思缜密了,但两人都是直性子,听献王说得如此诚恳,又事不关己,也就不再往心里去。只有杨廷麟感到有些不明所以然,对献王的意思他懂一些,却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旁边的封义铭听完献王的这番话也有些暗自诧异,搞不懂这位心机深沉的小王爷又在打什么算盘。

  当自己的目光再次与深锁双眉的封义铭相对时,杨廷麟不由灵机一动道:“殿下,封大人亦留守扬州,殿下是否可以着封大人同臣一道为永王授课?”

  付明一听就明白“杨师”定是拿不准他的主意,于是答道:“孤看这就不必了,除先生之外,孤还要请阎应元——阎将军为他传授武学,你们二人一文一武,只管拿出看家本领教永王,定要使各他文武兼优!”

  杨廷麟心中叫苦,心中更加没底。“优”!何者为“优”!唉,勉力而为吧。

  “各位先生还是坐下说话,我们继续商议”,付明看着杨廷麟为难的样子,心中颇为不忍,毕竟是位谦谦君子,此事若是放在宋献策或是远在广东的陈邦身上,哪会如此当意小心。于是一边“赐坐”,一边在心中暗自对自己这个决定的正确性划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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