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雾起苍茫_新中华春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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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雾起苍茫

  十一月十一日晨,淮安城下,付明策马而立。

  雾蒙蒙的天气让他难以看清眼前这座首尾呼应、深池迭绕的淮安三城,身边人自然也难知他脸色如何,只发现他本就挺拨的身躯越发地笔直,在寒风岿然不动。旁人只知欣赏献王的英姿飒爽,近臣们却在暗暗担心主公的身子,一夜急奔百里,大病初愈的身子定然难挨,但献王仍然坚持领着诸将先来到淮安城前探察地势。其心灼灼,由此可知。

  淮安府治较扬州更往北,天气当然也就更冷,淮北初冬早晨的浓重雾气久不散去,远处城上的叛兵们也只能于迷雾中隐约看到城下似乎有人在窥视。

  城头上随风传来的噪杂声虽不清晰,也让付明身边的宋献策颇有些紧张,毕竟现在献王身边只有充当亲兵的警卫营,如果被敌人发现是正主,出动了主力精锐,可是凶多吉少。刚想到这儿,就见主公一勒马,似乎想再走进一些,以便将城墙结构看得更仔细,宋献策心中一紧,脱口而出道:“主公小心,太近了,会让城上叛兵发觉”。

  孙崇恩脸上横肉一拧,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啐道:“军师多虑,借他们多个狗胆,也不敢下城来”。他仍任献王贴身的亲兵营(警卫营)长官,但胆气可比从前要大多了。在近日整编中,警卫营近水楼台先得月,在整个近卫师中千里挑一,把对献王忠心耿耿的勇士都给挑了进来。此次进兵淮上,士气正壮,大家都卯足了劲,就怕身为献王亲兵捞不着仗打,碰到了这样的机会,还不跃跃欲试。

  陈再起头上的红巾在晨风中飘场,一如手中夺命长枪上的红缨,听到孙崇恩的“狂言”,不由得撇嘴一乐,说了句用兵老道的话,“那你就不怕人家根本不出来,城上发大炮流矢伤了殿下”。

  这时,付明座下的雪里红猛地打了一个响鼻,他的主人双腿一夹,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人一马已经窜了出去,耳边传来献王的命令:“陈再起、王朗随孤来!其他人勿动!”。身后的警卫营官兵见主公已经向城下急驰,心中着急,却见长官孙崇恩把手一摆,只好肃然不动,眼看着三骑轻尘直奔护城河。

  急奔中的付明正为突然发生的重大变故而心焦,局面之恶化突如其来,全军生死存亡殊难预料。

  就在昨夜,一份加急线报打断了他主持的第一次御前军机会议——刘泽清勾结高营总兵李成栋等突然发动兵变,不仅占据了远较扬州易守难攻的淮安,而且拘禁了史可法及淮扬总督卫胤文、右佥都御史兼总督漕运大臣路振飞等一干两淮高官,同时,包括高弘图、姜曰广、郑森等在内的献王北上宣抚队伍则生死不明。在乱兵之中,忠于史可法的忠惯营总兵何纲以身殉职,其他不肯附逆的高营军官非死即降。高营官佐家眷除高夫人携兴平侯世子在中军胡茂桢、总兵杨承祖舍命保卫下冲出淮安老城外,均遭刘营屠戳,竟无一幸免。现在,只有此前按史可法命令驻扎在淮安城外的辽东总兵刘肇基部、高营提督李本深部以及高营镇标中军残部合计不足两万人在淮安城外凭此前为城防挖掘的深壕栅营与刘泽清对峙,等待献王援兵。

  除线报文件外,兴平侯世子高元照还特别遣人送来亲笔书写的告急文书,高镇与刘镇之间本就有难解世仇,这次看来绝不能善罢。

  付明伸手接过那尺把长的大信封时,便发觉里面装的不是纸,是一幅布或绸。待拆开来,果不其然,是一方折叠着的雪白淮纺;信手一抖,便是一惊,字迹黑中带红;还有数处紫红斑点,一望便知是血迹。旁边群臣虽看不到具体文字,却也知定是字字血泪,罄竹难书!当他看到高元照在文书末尾和血所书的“恭候圣躬臣高元照率高营上下百拜泣求”时,侥是他近来要求自己以“不动心”三字为归趋,亦不能不为之色变。付明身边的几位军机大臣见了这幅惊心动魄,别具一格的求援落款,亦无不动容,注视着年轻的主公,要看他如何处置?

  这高元照按线报所奏当与献王同龄,只小数月而已。父帅刚刚遭害,全家又逢此惨变,孤儿寡母负此血海深仇,当然渴望有人能申张正义。想到这儿,付明心中便多了份不忍,又深忖道:此乃争取高营忠心之最佳时机,便决计定要为兴平候讨一个公道,遂与众臣商议起连夜动兵北伐淮安事宜。

  封义铭等人见主公如此仁义,心中自然都极欢喜,正待荐言献策,刚退出去的郭远聪又在门外报道。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担心淮安方面有了更坏的消息。

  不是淮安的消息,却是更坏的消息。自徐州传来线报:满清镇守山东的肃亲王豪格会同饶余郡王阿巴泰、固山额真准塔、梅勒章京谭布等自北京来的援兵,共计骑兵一万又二千,步卒近两万人,已渡过黄河,趋近徐州。彭城自史可法率高营弃守后,早无明臣经营,失陷只在旦夕。同时,郭远聪截获刘泽清与豪格之间的秘密来往书信,原来这家伙与鞑子早有勾结,之所以选择现在这个时机兵变,一是豪格令他立即占据淮安,勿使献王与高营合兵,他自己也深怕献王大军开到淮安会使其叛国奸计无法得逞,只好匆忙起事;二是,他的满洲主子豪格已经渡过黄河,他自然有恃无恐,甘心做满洲奴才。

  付明看到这份线报,胸口一阵生疼,自己判断失误啊,实在没料到形势会发展得如此之快,如果扬州会师之后立即北上合营,怎么会让鞑子钻这样的空子。

  “鞑子们来得这么快,怎么可能?怎么事前没有一点线报反映,蒲尚任这个家伙倒底在北京做什么,阿巴泰是郡王、准塔贵为固山额真,这样的人率满洲精骑出京,居然也会不晓得,不报知,该死!实是该杀!”付明的脑子里思来想去,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听封义铭在自己身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这才定了一下神,向封义铭望去,见对方仍态度从容,心中略安,自责道:这时候可万万不能乱了方寸。想到这儿,便将文书递给了他的首席军机大臣。

  封义铭双手从主公手中接过线报,看罢传阅众军机。

  见大家默然相顾,沈宸荃遂狠下心来进言道:“主公,于今计,不如避敌锋锐,穿越大别山,南下湖广。再令高候世子务必从长计议,随大军行动,所谓来日方长,君子复仇,十年不晚。否则,据臣所知,徐州距淮安不足一日行程,我军若不能在一日内大破守敌,则腹背受敌,大事去矣。”

  陈子龙听罢斥道:“沈兄此举,置淮安城中军民及诸位大人于何地耶?”

  沈宸荃落泪,惨然道:“某系耿耿直臣,一腔热血,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主公,臣宁愿身陷淮安,而令淮安城中诸公安然在邸。此心,天地日月可昭。臣为主公出此下策,只因此间事关乎主公大业,为天下苍生计,当隐忍求全。”

  子龙与宸荃素为知己,此时已明其心志,遂不语。封义铭闻言叹道:“鞑子如此处心积虑,某以为只怕南下湖广之议亦不可为。”语罢,郭远聪再次敲门。

  又来寿县线报,果如其言,刘良佐今晨剃发降清,已提兵东来,其意欲克扬州。

  久未言语的杨廷麟这时跪伏于地,向付明奏道:“殿下,情势紧急,臣愿在义勇之士保卫之下潜入刘良佐营中,与万元吉会面,或与其部属密议,定要化解西来之敌。”

  沈宸荃疑道:“刘良佐既已决意降虏,万元吉若为正臣,非死既囚,杨先生值此淮扬危急时刻前往,不知有何可能奏功。”

  杨廷麟当然听出了沈宸荃的言下之意,遂怒道:“沈大人不愧为科道言官,用心果也细致入微,难道以为杨某怕死吗?沈大人适才有言,心志可昭天地日月。杨某此番言行,也敢直面苍天,不愧主公隆恩。主公,臣曾忝任兵部职方主事,对各镇总兵、副将等武官较各位大人熟络,逢此动荡乱局,臣潜往刘良佐营中,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所图者使其罢兵而已,请主公明鉴。”

  沈宸荃听罢,愣了一下,想要讥讽的话到了嘴边,却想:也罢,大家都是为了主公千秋大业,何必争一时意气,便将话给咽了回去。

  封义铭见出现冷场,便向付明躬身奏道:“主公,臣以为杨先生此举若能缓兵一时也是好的,至少让主公有足够时间北上御敌。”

  付明也正在思忖如何应对三面夹击之敌,眼角余光扫过军机四臣,心道:都是些好人,也都是太平宰相的好苗子,但除封先生外,都不是用兵处急的好手,此刻,要是有宋献策在这里,或许会有些好主意。可惜时不我待,已无时间从长计议,眼下只能断然处置。

  众臣见献王嘴边闪过一丝绝然的冷笑,眼中精光直射,继而霍然而起,奋然道:“孤当矢志北上,与敌死战尔!”

  “与敌死战!”

  十一月十一日晨,在千里之外的秦川大地上,另外一位当世豪杰也用同样的话喃喃地自言自语。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李自成就站在词中所述的潼关城头,这位纵横中华大地近二十载的草莽天子心含苦涩,放眼北眺,雪后苍翠的中条山,银为树,玉作峰,粉塑栏杆,素裹山川,然后这一切在同淮安一样令人迷茫的晨霭中,在李自成的眼里却变得同他的心情一般暗淡。

  李自成的大顺军自山海关惨败后,又在庆都、真定连续两次败北,当初自西北远征幽燕的精锐已经基本牺牲殆尽,更可怕的是与他多年出生入死的亲信将领一批一批地死去。这一切都令李自成恐惧,令他失去了章法,他不明白形势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快得让他根本无法接受。亡国的阴影始终在他心头缭绕,在下令处死李岩之后,宋献策也没了踪影,自从失去了这两位得意的军师,身边能跟他说真话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欲保关中,必固河东。李自成不是不想固守山西,但手中无兵啊,已成惊弓之鸟的大顺君臣根本来不及留驻山西布置,就匆匆忙忙返回长安招集兵马。可惜等到他们把部队征集完毕时,山西的降顺明将姜瓖、唐通等人先后叛乱。全晋既失,千里黄河于陕而言就再无屏障,处处均可渡河,堪称“三秦锁阴”的潼关就成为大顺在西北的唯一要塞。如果这个大西北的桥头堡,陕西的东大门被破,那么大顺在西北就真的没有可以尺寸立身之地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仓促间发起的怀庆战役本意是要恢复豫北三府(卫辉府、怀庆府、彰德府均在黄河以北),以力保河南,拱卫山陕,却不料引来了南下的多铎大军,这就打乱了李自成本来的部署,即以全力同阿济格部清军决战,得手后乘胜追击,则华北局势将为之大大改观。

  战略上的一再失策,使李自成陷入了两线作战的尴尬境地,当发现多铎大军已经兵叩潼关时,他不得不率领临时凑集的主力赴援。可是战事并不顺利,勇冠三军的总制将军汝候刘宗敏开关首战即刹羽而归。继而,磁侯刘芳亮领兵出战,又被清军击败;李自成亲率马、步兵精锐迎战,多铎命令八旗兵全力反击,大顺军再次失利,步兵损失很多。而后乘夜间连续展开大顺军曾经拿手的偷袭攻势,都没能对清军取得任何战果。

  战事由此进入了焦灼状态,而时间拖得越久,对大顺则越为不利,因为李自成以一省之力对抗清兵倾国之兵,是没有希望的。全军上下笼罩在即将失败的阴影之中,好在这批士卒虽然不是李自成亲手**的“老八队”班底,可也以陕西人为主,大家同仇敌恺,士气不高,却也难得地矢志坚守,绝无二心。

  昨夜,城外的探子报告说清军的红衣炮队到达了,李自成就清楚地知道,最后的决战即将来临。这半个月来,清军之所以只在潼关城外二十里地扎营,任大顺军如何挑拨也不拨营攻城,就是因为潼关是天险重关,强攻会损失过重,且无绝对攻克之把握。潼关依东可以攻西,据西可以扫东,凭南可以御北,仗北可以阴南,四面八方,无不有险可守。所谓“畿内之险,唯潼关与山海为首。”在“天下第一关”——山海关以及广宁等辽东坚城吃过苦头的清军,当然不想重蹈覆辙,他们在耐心地等待着攻城利器的到来,就象老虎看着可口的猎物,在磨着牙齿与利爪。用多铎对手下将佐的训话来说就是:“急什么,闯贼会跑,潼关城还会跑!”

  但是李自成毕竟是位不世出的一代人杰,面对如此险峻的形势,他的心反而渐渐冷静了下来,开始仔细思考下一步的作为。前些天他还在长安筹兵时,得到探马传来南边的消息,说是明朝太子竟然从北京鞑子朝廷眼皮子底下跑回到南京。他随即同高皇后密语:“不是天亡我大顺,是大明气数未尽啊。这个十六岁的娃子,朕怜他是亡国太子,任他自生自灭,没想鞑子居然也没能杀得了他,可见大明三百年江山,虽有弊政,然深仁厚泽,犹在人心,看来竟未必会亡国。依朕看来,可能我大顺与明、胡人间三国之势渐成。”

  有了这个认识,李自成便对自己的失败有了新的看法,也平和了许多,不再怨天尤人。又过了些日子,他听到消息,说是那太子竟率兵反了南明朝廷,宣称要北上伐虏。心中正自疑惑,昨日又听到河南回来的探子说,崇祯帝的太子以献王的名义发布了公告:说要建立什么反清的统一战线,与大顺握手言和,尽弃前嫌,意思是赶走鞑子后,关起门来再打。李自成虽然不全信,可是心中却颇为所动,一个娃子都有如此心胸,他李自成怎么就没想到呢?

  于是李自成随即连续下了几道从前想都未曾想过的命令:

  一、在陕南整顿兵马的泽侯田见秀、义侯张鼐、绵侯袁宗第等部不必在为长安防守做机动,自接旨讫,立即火速进援潼关战事;

  二、令镇守汉中的贺珍、罗岱、党孟安、郭登先诸部以及陕西各地驻防兵马全部回防长安,在京(大顺定都长安)所有兵马皆受皇后节制,务必死战到底,不惜一切代价,等待生力军来援;

  三、命镇守襄京的白旺部与河南明军联络,以统一战线名义借道南阳,沿汉水支流丹水迅速北上,过武关,趋蓝田,进保长安;如果长安防守战能够赢得足够时间等到该部湖北援军,那么就可以实现此前曾经预定的在陕西全歼鞑子西路军阿济格之主力的战略目的;

  四、驻延安、榆林的李过、高一功等驻防陕北各部兵马务必严防死守,拖住阿济格南下时留下来牵制他们的姜瓖等明朝降将,待时机成熟,全歼之,并力图恢复山西。

  李自成的这番作为意味着大顺朝可能会丧失它的两京即西安与襄阳(大顺已改名为襄京),但是这位大顺的开国皇帝以其长期军事生涯成就的超人领悟力突然悟到:原来城池远没有机动的兵力重要。如果现在他再次舍弃易守难攻的潼关,那么鞑子仍会穷追不舍,出了陕西,他人地两生,只会处处挨打,还不如现在拼足所有主力在他人望最高的乡土与清兵放手一搏,或许还会机会翻本。这就是从前他与明军做战总能逢凶化吉的关键,因为流贼是不考虑后方的。同时,李自成还认为,自从明太子宣布北上,北方的形势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明军的介入会使清军不得不考虑后顾之忧,现在鞑子的两大主力全部在外,明太子已有机会直捣燕京。鞑子还能否长期围攻潼关,已成异数,所以无论从那个角度考虑,他都只能选择固守,不能再顾及大顺在长安的文武官员、将士家属以及重要物资,实际上他的结发妻大顺皇后高桂英此时就在长安监国,想到这儿,他一阵心酸,没办法,成大事者,不计小节。

  这些事,李自成也是最近才想明白,但是他也是个心机很深的人,心思都藏在心底,身边的将领看不出来,只觉得数日来,自从山海关兵败就一直郁郁寡欢的圣上突然振作了起来。尤其是昨天晚上下过数道调兵谕旨后,李自成与大将汝候刘宗敏、磁侯刘芳亮、光山伯刘体纯、太平伯吴汝义、巫山伯马世耀等计议今日战事时充满了自信,这种曾令闯营上下凝聚成一体的力量及气魄,很长时间没在他们的皇帝身上出现了。一时间,就连李自成的亲兵们都认为,从前的闯王回来了,那个百折不挠、智勇双全的闯王回来了!

  “我们不怕胡人攻城,现在胡人加上来援的阿山、马喇希等兵,也不足十万人。而我军不算数日内即可增援的泽侯、义侯、绵侯的十万精兵,也有十三万守军。兵法上讲,攻城需以十攻一,胡人薄兵攻坚关已犯兵家大忌。野战我们占不到便宜,但城防战,他们也绝对捞不到好处。”李自成下了断言。然后命令道:“守潼关而不守禁沟,守犹未守也。去年,我军大破孙传庭于潼关,便是先陷禁沟,而后方克复雄关。此等重任,舍汝候其谁?”

  刘宗敏起身领命之际,李自成想道他在山海关下重创方愈,前起日子出关延敌,那满酋多铎以为大顺已无勇战之士,颇有些轻视,把帅营布置得太过靠前,结果竟刘宗敏一番猛冲猛打,给他闯到了多铎帅营前,眼看着就要拨其帅旗,败其锐气,却因旧伤突然发作无功而返。此后多铎便多了些警戒之心,要想奇技克胜就难得多了。现在时局日艰,那些附降的文官许多已作鸟兽散,留在身边还是这些从前一起打江山的老部下了。看着刘宗敏本来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已瘦成像被斧头斫过的寡骨脸,李自成颇有些不忍地叹了口气道:“捷轩,此番守卫禁沟十二连城,千万不要出寨浪战,只管凭城死守即可,否则军法无情。光山伯为你贰佐,勿负朕望。”

  语罢,李自成顿了片刻,又说道:“城外董杜原一带系关防根本,不保则胡人必然直趋关外金盆坡,从而居高临下从西南边包围潼关城,那么东门关楼的麒麟山险就会失去凭障,即使禁沟不失,潼关也将成为一座孤城。朕将董杜原防守重任交予磁侯,巫山伯为之贰。”

  见起身领命的磁侯刘芳亮、巫山伯马世耀庄重地宣誓与董杜原共存亡,李自成难得地露出了笑意。马世耀现在的职务就是潼关总兵,所谓“蜀中无大将,廖华做先锋”,本来以潼关重镇,至少应以制将军督守才是,不过马世耀这个身上带伤的权将军,表现实在不错,不愧是自己从“老八队”中**来的一员骁将。

  众人见皇上露出了笑脸,心中都感觉极为踏实,这才是他们印象中那位谈笑间灭敌无数的主上,皇上毕竟才过四十岁,正是如日方中的创业年华。但他半年来劳心伤神,双鬓在不经意间已染白霜,群将看得心酸,却听皇上继续谕道:“难得大家时至今日仍追随于朕,此役关乎大顺生死存亡,望大家同心协力,务奏朕功!大家回营后,同下面的兵将都说清楚,只要挨过半个月,敌军自破,朕这次绝不会算错。明晨,朕会携太平伯亲督东门防守,希望大家奋勇杀敌!与敌死战!”

  “咚!咚!咚!”

  一声声震天动地的鼓声将李自成从纷乱的思绪唤了回来,清兵的攻城鼓点渐渐加快了节奏,接着传来的是阵阵号角声,那胡茄伴着黑压压的清兵,漫天遍野,还有那用马车拉着的**,以及数不清的云梯和攻城车都向城下缓缓移来,气氛已经压抑得竟让城防大顺兵将喘不过气来。

  李自成望着城外潮水般涌向潼关东门的鞑子兵,心里再无惊慌恐惧,他冷哼一声,不以为意地狞笑着,继而突然仰天发出一声长啸,那声音压过号角与鼓声,声裂九天游云,悲壮狂放间,睥睨清兵千军万马直如草芥。

  多铎也为这声清啸耸然动容,正待反应,却听那潼关城上又传来雷动般的男儿歌喉,那声浪气壮山河,他听说过,这是闯营列阵前的老把势,全军齐吼秦腔以大振士气。不过,与闯贼数战,还是第一次听他们唱起。

  “大帅,是秦腔《锁五龙》”,多铎身边一个见多识广的汉旗笔贴式听到那句熟悉的“雄信本是奇男子”时,突然想起了剧目,急忙在多铎耳边说道。

  多铎的娃娃脸上闪过一丝嘲弄的微笑:这些蛮子哟,故弄玄虚,不自量力!他不再理会,只把手一挥:总攻开始!

  就在这时,朝阳猛得跳出了中条山巅,在红日的辉映下,那山披着一身轻纱,银光四射,云游雾荡间令琼瑶失色,只是满山积雪似乎也染上了血色,令人心悸!

  十一月十一日晨,就在付明策马奔向淮安城下的同时,大清叔父摄政王多尔衮也在天刚蒙蒙亮时就开始了他一天繁忙的政务。

  进驻北京有半年多了,这位大清的“太上皇”仍然每日里从早晨忙到深夜,只因新朝刚刚鼎定,内外事情千头万绪,正所谓日理万机。替他理事的内三院大学士们都极为精明能干,可他仍放心不下,许多事还是要亲自过问,亲历亲为。好在他才三十一岁,还年轻;近来又凡事遂顺,心情也好,虽然累,但身上除了两腿到阴雨天会有点疼痛之外,并无其他不适。像今日这样大雾迷漫的天,多尔衮就会担心是否会犯腿痛,手下的戈什哈知道主子的心思,早早地就把太医找来在南宫外等候叔父摄政王差使。

  多尔衮现在理事的官署设在紫禁城中的南宫,从前是明英宗复辟之前居住的地方,崇祯皇帝为国事祈祷时也常来此处。刚进北京时,多尔衮曾在代表皇权的武英殿住下来办公,不过在上个月初一,也就是小皇帝福临在北京重新登基,象征着大清正式入主中原之前,他已经搬到了南宫。照例还是为图方便住下来,平时办公开会也无需来回跑,省去了许多不必浪费的工夫。不过,那些迂腐的汉人大臣和那些骨子里忌恨睿亲王权势的满洲贵族嘴上不说,心里却犯上了滴沽,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外臣,住在内宫,这叫什么事啊。后来,还是范文程找了个机会把事情点破了,多尔衮不以为然地笑道:

  “理他们做甚,本王为的是咱们大清的基业,那里还管什么虚名,只要咱们八旗子弟兵继续打胜仗,中原的老百姓认为咱大清比闯贼、残明好,本王就有的是道理。”

  说归说,睿亲王府还是由内务府张罗着盖了起来,多尔衮心里有主意:让你们胡说八道,等我住进了睿亲王府,你们也就不用上朝了,整日里到本王府上来办差吧。

  另一面,说句公道话,甲申年间北京三易其主,但在北京汉人眼里,却只有多尔衮治下的大清才有些开国气像,还像是能坐住天下的样子。就不说别的,老北京们就没看过这样的兵:出入城关得有九王(多尔衮)的标旗;进城住的兵一律在道旁扎营埋锅造饭,有敢进民房的,斩立决!听说还有一个立过战功、身经百战的牛录章京因为私闯民宅被正军法呢。老百姓图的是什么,不就是这样的安稳日子嘛。再看人家那气度,刚进北京三天就为崇祯帝设位哭灵三日,以展舆情,礼部、太常寺还备帝礼具葬。谁不知道,从前大清同大明那是死敌啊,“八大恨”!别处人不知,天子脚下的治民还能不知,可人家就尽弃前嫌了。决定一经公布,官民哪个不感激涕零,无不称颂大清是仁义之师,威武之师,多尔衮摄政王定会名垂青史,万古流芳。京畿地区的街头巷尾便不知从何时起便传开了不知何人编写的小曲:

  “北方吹来八旗的风,惊醒我们苦弟兄,无产无业的快起来,升官发财靠大清。”

  许多人因此就报名进了汉八旗,老百姓都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实际上,这些作为,在没进北京之前就已经定下来了,那小曲是洪承畴编的,他跟九王说当初闯贼用“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小曲盅惑小民,大清也要先造民望,舆论先行。范文程则说:“王爷,咱们大清能不能得天下,除了武功,就全在民心。说到民心,在北京的名声就至为紧要。这北京可不是咱们从前打下的一般关内城镇,全中国的眼睛都在瞅着您在北京的一番作为呢。这里五湖四海俊彦聚集,是好是坏,马上就会传到神州各地,咱们定要做一些让汉人服气的事情出来”。

  所以刚进北京时,为了减少民族纠纷,多尔衮下谕说:强行剃发“非予以文教定民心之本心”,这样就连剃发都免了。要知道,剃发是满族人的风俗习惯之一,就是把脑袋四周的头发剃光,只从头顶向后留起,梳成辫子,拖在背后。自后金建国之初,就把剃发看作异族是否归顺的标志。多尔衮这么做实在是法外开恩,畿辅内的老百姓还能不感恩戴德,因为剃发才揭竿而起的百姓也都安稳了下来。那些观望不出、甚至想要护发南逃的官员在这种情势之下,因了多尔衮“用人以材,既往不咎”的人才起用策略,也都渐渐地再次到大清朝廷出仕谋官,有了这批大小官僚扶佐,大清朝廷的运行机制渐渐走上了正轨,多尔衮也真正认识到中原的天下还要靠汉人来治,这也是“以汉制汉”的开国大策之由来。

  但对老百姓来讲,实在是好景不长,自从小皇帝进了京,就有随圣銮来京的满洲王公大臣对摄政王的一些举措公开地或是私底下提出异意,多尔衮本来是不在乎这些人穷搅乎的,可是该退让的就得退让,免得他们多方掣肘,这是政治斗争策略啊。结果当然是小民先遭殃。先是上个月初又在畿辅、山东、山西等地恢复了臭名昭著的“剃发令”,而今天大清早要商议的却是另外一项盘剥压迫汉人的弊政——“圈地令”!所谓“圈地”,名义上说是把近京各州县“无主荒田”分给东来诸王、勋臣、兵丁人等,以解决定鼎北京后,迁移入关定居的八旗子弟生计问题。

  这事本来是在满洲的“议政王大臣”会议上通过了的,今天叔父摄政王把内三院的几位大学士找来,又议起此事,在座的几位有的明白多尔衮的心思,有的心里还有些含糊。

  多尔衮此时坐在南营侧殿边一个厢房的暖炕上,他担心阴天发寒会腿痛,便在炕上烘着才好不发凉。几位大学士则端坐在椅子上,等着叔父摄政王的谕示。(这却不是多尔衮太娇气,得过风湿、类风湿的人都知道,那种疼痛谈不上巨痛,但会使人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工作,多尔衮怕的就是病劲上来会惹得他无法正常理事。)

  多尔衮虽然与娃娃脸的多铎长得极为相像,但同样的面孔放在他的脸上却显得不怒而威。他的鼻子非常出名,年轻时在他那神采奕奕的脸上长着的鹰爪鼻,就成为这位“墨尔根戴青”一个非常鲜明的标识,多尔衮本人又爱鹰,所以有人在背后又称他做“鹰王”。可是大家真正害怕的是他的那双鹰眼,那是一双鹰视狼顾的纯蓝色眼眸,如烧刀一般的逼人目光过处,没有几人敢于对视。就连被誉为满洲第一巴图鲁的鳌拜见了他,也时常不敢抬头正视,因为他是满洲的骄傲,是率领八旗子弟打进几代人梦寐以求的花花世界——北京城的满洲英雄!

  几位大学士兵见叔父摄政王的脸色不愉,心中正在惴惴不安,多尔衮终于开始恶狠狠地数落了起来:

  “圈地令实施后,我听到了许多汉臣的议论,但本王以为那些都是各执偏见,未悉孤心。但知汉人之累,不知满洲之苦。我八旗子弟血浴沙场却不能得到想要换得的土地,这是什么道理?”

  今天被招来的大学士中冯铨、洪承畴、龚鼎孳都是未入旗的汉人,听叔父摄政王这样说,都有些不服气,心说你们满人要土地,那汉人没有地,怎么活,这纯粹是强盗逻辑嘛。心中既然不满,这几个人就更加决计一言不发,免得触了霉头。

  多尔衮见这几人都不吭声,便冷哼一声,接着说道:“朝廷初推新政,法案自然会有些许缺失,便自然会有些不肖之辈做出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出来,但并不能因此就说朝廷的决定是错的,就要废行‘圈地令’。前者顺天巡按傅景星上奏疏说:‘田地被圈之民,俱兑拨硷薄屯地’,本王就在思索对策。今又有通州乡民郝通贤等三十人联名上奏说:大兵夺了他们的大块的好地,却给了小块的薄田。本王听了,于心甚为不忍,所以今日把各位先生找来要拟个章程。”

  大学士刚林瞥了其他几位大臣一眼,用不太熟练的汉语跟着说道:“叔父摄政王英明,我大清朝廷永远光荣伟大,怎么会听任汉人摆布。圈地令绝不可废,臣以为应该再行申饬:凡章奏中再有提及废行圈地者,定置重罪,决不轻恕”。

  范文程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其他汉人大臣都不好开口,只有他是在关外就从龙的汉军旗人,说起来话要方便得多,但这话怎么才能说得让叔父摄政王满意却着实费了他一些心思。所以他斟酌了一番方才说道:“臣以为满蒙是咱们大清立国之根本,而此番圈地就是为旗人谋个生计,也让大家伙为了皇上、两宫皇太后和我们伟大的叔父摄政王在前方冲锋陷阵时不为家中老小发愁。所以正如刚林所言,臣也同意此令不可废。但是,在圈地过程中出现的舞弊行为还要纠正,免得民间因此对朝廷积怨。叔父摄政王不妨令户部传谕各州县有司,凡民间房产有为满洲圈占、兑换他处者,俱视其田产美恶,速行补给,务令均平。此外,由宗人府列出各旗管事的固山额真一名会同户部、内务府专门负责此事,这样三个衙门联合办公,做到事权归一,办起来事来自也麻利妥当。”

  多尔衮听完这番话,果然爽快地依了范文程的意思,另外又决定由辅政郑亲王济尔哈朗全权负责此事。汉人大学士们到这时心中的石头也算落了地,这样的结果对那些来找他们诉苦的故旧门生也总算有了个交待,心中俱感激范文程的这番言论。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人报告说,“圣母皇太后”懿谕:“叔父摄政王立即至慈庆宫见驾,不得耽搁!”

  一听说是慈庆宫传来的口谕,多尔衮赶快起身,肃然恭听,心中纳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圣母皇太后如此急宣晋见,脑海中随即出现了圣母皇太后小博尔济吉特氏青春貌美的身影,不由得一阵心旌动摇。

  书房内的其他大学士这时也都急忙跟着站了起来,恭送叔父摄政王带着随从戈什哈向慈庆宫方向走去。

  望着多尔衮渐渐远去的高大背影,洪承畴心中叹了口气,瞅了一眼身边的同僚们,心道:先是恢复“剃发令”,然后又是“圈地”,听说“议政王大臣”会议最近还要通过追捕逃人的法案,汉人们那个能服,血雨腥风眼瞅着就要来啦。范文程发现了他那犹疑不安的眼神,在大家散去各自回府办公时便与洪承畴走到了一处,两人就开始商议起如何把当前这个稳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维持下去的妥善办法。

  多尔衮一出门心情就大好,不仅仅因为早起那大雾的天突然见晴,更因为立即就会见到大玉儿的喜悦。自从皇帝进京后,这对叔嫂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起来,不过,圣母皇太后很少主动召见这位小叔子,多数时候还是多尔衮借着向两宫皇太后汇报朝政的机会,才能见上一面。

  到底是什么事情?多尔衮一路上想了很多,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南宫距慈庆宫虽然很近,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可是他已经把一切都想好了,就连一些很细微、很琐碎的事情也想了个明白。可能是小皇帝学习骑射的事,这小家伙近来非常的固执顽皮,但是他只怕多尔衮,所以有的时候,圣母皇太后便要借着他这位叔父摄政王的威严来好好管教小皇帝。要不然就是慈庆宫的装修出了问题,想到这儿,多尔衮这才注意起宫中的景致来,由于工部衙门这些天来日夜赶工,再加上李自成进京期间,并没有对宫城做太大的破坏,所以这里殿宇巍巍,松柏森森,假山流水依旧。

  一道晨光斜照在慈庆宫门口的一块地砖缝上,那里不知是谁插上了一朵假花,多尔衮进院时不经意间看到了那朵花,心道:无聊!迈着的大步并没有让开,恰好猛得踏上去,竟将那花给碾碎了。旁边的一个宫女轻声啊了一下,心想那是小皇上留着玩的,如果他再到慈庆宫时看见没有,可又要发脾气了。多尔衮听她叫唤,却没空工夫理她,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便将护卫们留在门外,由女官导引着,一个人走进了正殿旁边的暖阁中。

  见到叔父摄政王进了屋,圣母皇太后就立即站了起来,他毕竟不是一般的亲王贝勒,这点客道和面子还是要给的。

  多尔衮虽然已经贵为叔父摄政王,这时见太后已经站起身,也得急忙行一个简单的满洲请安礼道:“臣叔父摄政王多尔衮叩见圣母皇太后!”

  “叔父摄政王不必多礼”。

  太后清澈的声音传来,在多尔衮耳中听来犹如冬日下的海水般深沉平静。她并没有说汉语,也没有说满洲话,却说了句她家乡的蒙古话,这让多尔衮的心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

  多尔衮这才仰起头,正好看到了圣母皇太后那明亮的眼睛,那目光正如多年来一样令他微微沉醉,这位漠北大草原上长大的美丽女子,眼中流泻的情绪却如闲梦般悠静,深邃如多尔衮读过的一首汉人词句:“千里江山寒色远”。

  可那眼眸中流露出的神采曾几何时却象经不住羁绊的野马,跳动着狂野的节拍,是在那清洌无底的贝加尔湖畔吧,那一望无际,在湛蓝如洗的天空下,有天边一点点白云点缀的清波碧湖。他的大玉儿,他的小博尔济吉特,他的心,他的命,他的一切。

  为了救她,他跑了整整一日一夜,他以为会追到天边,但在贝加尔湖东,他终于追上了那群凶蛮彪悍而又胆大包天的草原刀客。谁敢抢喀尔喀的明珠,难道除了他多尔衮,还有人敢染指这如长白山巅九天仙女一样美丽的可人儿。

  一场恶战,一场生死立见的厮杀,他已经记不得自己身上有多少伤口,只记得所有人都在血色中倒下,直到红日从身后升起,他才用刀支地站起了身。

  当红光消散,湖水耀目时,他才发现她白色的衣裙扑到在映着蓝天的碧湖中,他的心一惊,难道为了保住贞操,她跳进了冰冷的湖中。他急忙拍打着水面,奋力向湖心游去。终于,他抄住她纤细的脖颈,把她拖到了岸上。

  当两个人筋疲力尽地倒在岸边时,多尔衮看着她迷蒙的眼神,不停地吻着她的脸,她的发,不停地呢喃着:

  “我的心肝,我的小傻瓜,我的小仙女”!

  她把呛的水都吐了出来,倒在情郎的怀中,两条长腿还浸在湖水里,衣服紧巴巴地缠着身体。听到情郎如同小狼一样的低吼,她笑了起来,一排白净的牙齿在朝阳下似乎也闪着同小母狼一样白森森的光华。

  多尔衮感觉到了她的炙热,“你醒了!”他在狂喜。

  她点点头,同时感觉到多尔衮揽住他腰肢的手突然得抓紧。少女的体温渐渐挣破她细柔饱满的肌肤透入多尔衮的手掌,他开始喘起粗气,在她的面前,他不想掩饰自己的**。

  “我不想嫁给他!”

  “我知道,所以你去找这群没有用的家伙帮你逃跪。”

  “我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依着你,依着你,因为我是你的巴图鲁,我是你的包衣,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那怕是万水千山,那怕是海角天涯。”

  “这一路上,我想了很多,为了喀尔喀,我还是要嫁给他!”

  终于,少女咬紧下唇,说出这艰难的一句。男人的身子一震,是啊,如果他们远走高飞,他已经可以看见喀尔喀上空的狼烟,还有他无数的八旗兄弟,将把自己的身躯永远地留在这片绿殷殷的草原上。

  他伸出手,拨弄着她的睫毛,极力地掩盖自己的心酸与不安。那个人啊,夺走了他的汗位,夺走了他的额娘,现在又要夺走他的女人,那个人啊,什么时候才能会满足。他想呐喊,他想咆哮,但这一切似乎又是那样的无助,人生中,他又一次感到了权力的力量,他渴望得到那份力量,因为只有那样,他才可以追回自己已经失去的和即将失去的一切。

  大玉儿看出了他的不舍,看出了他的踌躇,英雄的意志就在轻轻触抚中慢慢消磨。她捋开沾在她光洁的额头和鲜红的嘴角上的漆黑湿泽的发丝,乌黑的眼珠深处闪烁两点烫坏人的火苗。

  “我要先给你,绝不先给他。”她随之决然道。

  多尔衮惊异地看着她的眼睛,那簇红的火光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种报复的快意,还有火辣辣地对他的欲求。

  大玉儿也在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神也在变,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深得平静。她不能忍受他的冷静,她吐着红唇,撕心裂肺地叫喊道:“你还在等什么?你还在等他的赏赐吗?难道你不是他封的墨尔根戴青?不是个男人吗?”

  多尔衮挣扎着,犹豫着,当他再次凝视着大玉儿时,那即将成为妇人的少女知道,他将撕裂她的身体。

  就是在那迸发出生命光华的一刻,他们也没有一丝丝的快感与满足。大玉儿的回忆中只知道他瞳孔里放大的,是攫取的冷酷,掠夺着的本就是他的一切啊。而她自己是什么样呢?是颤粟,还是同他一样,她不知道。她更无法知晓的是,多尔衮穷其一生,御女无数,也再没有从她们的身上掠取过什么快意,因为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从没得到,也不会再回来。还有一份代价,就是多尔衮那后来时常发做的腿寒病,谁会在一番血战后,又冲入冰冷的湖水,而后又抵死缠绵,两条腿,能保住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恨你”,当正午阳光针疼她的眼睛,她醒了过来。

  “我知道,咱们走吧”,男人面无表情,把她扛上马,两个人一匹马向着天边渐行渐远。

  “奴才们回避远处!”

  圣母皇太后低声而威严地向在身旁伺候的宫女们吩咐道,这使得多尔衮从过去的时光中返回了现实,他意识到太后要跟他说的是件极其机要的密事。

  身旁的宫女这时陆续来到两个主子面前行了屈膝礼,而后轻手轻脚地倒退着身子出了暖阁。最后出去的是为他们献茶的苏麻喇姑,多尔衮认得她,太后没成为先帝永福宫的主人时,她就开始伺候太后了。想到那个时候的情景,多尔衮心中一痛,往事已矣,不能追忆。苏喇姑颇有深意地看了两个一眼,临出去时把门给轻轻带上了。

  小博尔济吉特氏见她这样做,不知怎地脸上一红,眼光便向多尔衮望去,对方也正在看着她,多尔衮眼中那不寻常的光彩令她感到一丝心跳,尤其是那人嘴角露出的若有若无的笑意,更令她有些捉摸不透,难道是他看出了自己梦中的风情?

  除了太后这个身份外,小博尔济吉特氏还是个只有三十岁的年轻貌美的寡妇,与多尔衮早年的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早就成为过去,她以为那花早就败了,那心早就死了。但是老憨王驾崩后,就是这个多尔衮让她的儿子登上了皇帝的宝座,而且来到了北京,做上了中国的大皇帝,对他,她心里是充满了感激的。

  这些天来,发现多尔衮经常有事没事地往宫里来,她就觉察出多尔衮对那段永远不能忘记和表露的感情仍耿耿于怀。十年了,物是人非,她为那人生了一个龙种,难道他还是忘不了她。实际上,她自己的心间又何尝不是一池搅动的春水。她恨他当初的不能决断,她心底里对当初的决定想过许多遍,但总也想不明白。刚入宫服侍老憨王时,她还会偷偷流泪,后来她也认了命,谁能想到明天会怎样呢?

  但是近来,有一些永远不能告人的思想会时而进人她的梦中,在醒后她会感到迷离、恍惚、甜蜜、羞惭,使她不敢多想,却又排遣不去。她明白一切都是痴心妄想,可是为了儿子的皇位,她又不能得罪多尔衮,现在,谁又会比得上儿子重要呢?在这世上,还会有谁比儿子同自己最亲,儿子是她身上掉下的肉,是她的血,她的命。为了儿子,她是愿意付出一切的,包括她的身体。可是为着她处在圣母皇太后的地位,全国臣民仰望,青史千秋名节,她决不能同意多尔衮的痴念。想到这儿,她心中一惊,万一自己一时把持不住,他趁着这时候没人来动手动脚……

  多尔衮的心也乱极了,他被太后一时的软弱,那似乎不能禁风的姿容所再次打动心魂。他看到她的脸颊忽然泛起潮红,而且飞快地避开了他的眼睛。由于相距不过五尺远,多尔衮甚至听到了她的心头狂跳。她也没忘了我!多尔衮心中狂喜,大玉儿也没忘了我!

  她比十年前要丰满红润得多,全身洋溢着少妇才有的那股子狐媚更能使他动心。她好象为了自己前来,仔细的打扮过,从头上到身上,全是绣花,珠宝耀眼。脸上还薄薄地搽了粉,浑身散发出香气,比平时还要美。他看见她的放在膝上的双手,竟是那么柔软,那么嫩,那么小,十年了,他真想再次把它们握在掌心。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小博尔济吉特氏看着多尔衮那似乎能冒出火的眼神,胸脯跟着一阵阵紧缩,连呼吸也不能顺畅,脑中最后的一丝清明迫使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一直在窗外提心吊胆的苏麻喇姑也长出了一口气:我的小姐,我的主子,我的祖宗,总算没出什么事情。

  这声咳嗽不仅使多尔衮吓了一跳,就连太后本人也猛得完全清醒了过来,在这种事上,女人往往比男人要镇定得多。她忽然用庄重的神色抬起头来,望着多尔衮问道:“摄政王,战事还算顺利吗?”

  多尔衮看见圣母皇太后的庄重神色,心中的**登时收敛了大半,回答说:“回太后,眼下一切还算遂顺,我们的八旗勇士现在正集中主力,誓要把闯贼全歼于陕北!”

  圣母皇太后点了一下头,前方打仗的事,她不是很懂,也就不想多问,于是又问起了其他事,末了说道:“我听南宫的太监说,摄政王晚上处理政事常常熬到子夜,心里就想,摄政王可是我大清的擎天巨柱,可万万不能累坏了身子。昨晚,我去大太后那边,我姑姑也着我说你,要爱惜身子。她还会召见小玉儿,跟她也好好说说,她是你的大福晋,照顾好你,可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

  多尔衮听得心中感动,难道今天就是为了这事把自己叫来,他动情地说道:“臣自去年与郑亲王共同辅国后,就誓志效法周公,永无二心,上对得起天地祖宗和两宫太后,下对得起全国臣民!如何艰苦,请太后不必放在心上,尽管驱使。如今国家才迁到燕京,正是开基建业的时候。单就用兵而言,既要派大军剿灭流贼,又要征服江南,统一全国,样样事都得我这个做叔父的操心。若有一样事操持不当,算什么‘周公辅成王’?我日夜辛苦,既是为了报答先皇和父汗的养育提拨之恩,也是为了保小皇上能够坐稳江山,成为一统天下的主子。再说我也要使你做圣母皇太后的对国事一百个放心,不辜负我这个叔父摄政王的封号。”

  为了我,他说是为了我!

  小博尔济吉特氏心中涌上了一丝甜蜜,知道这是多尔衮一番发自衷曲的肺腑之言,心中再次充满了感激,不觉在眼睛里浮出热泪,轻声叫道:“摄政王!……”。

  两人的目光再次对视,这一霎间,四目相对,叔嫂两个都没有选择回避。多尔衮见小博尔济吉特氏亮晶晶的双眼中浮出晶莹的泪光,颤抖的红唇分明想说什么,却很快又抿到了一处,就听她轻柔地问道:“摄政王,昨天我突然听说有个前朝的什么大明太子号称’献王’的,率着大队精兵到了江北,说要督帅北伐,与我大清为敌,可有此事?”

  原来是这件事,多尔衮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单独与自己会面,因为这是他们之间的又一个共同的秘密。

  “请太后放心,坚子小儿,成不了什么大事,本王已经布置妥当,只管叫他有来无回”。多尔衮微笑着说道,在这位皇嫂面前,他那吓煞人的枭雄气慨似乎去了一大半,更多的时候是笑眯眯的好脾气。

  “摄政王这样说,本宫心里倒是踏实了许多。本宫要问摄政王的是,那个什么献王的,就是本宫曾劝你放过的孩子吗?”圣母皇太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问了出来。这件事,昨天她想了很久,出于她女人的本能,她总感觉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献王来势凶猛,可能不是叔父摄政王说的那么好对付。

  “正是崇祯帝的太子,不过这也没什么,现在的形势与几个月前相比,可谓事过境迁”。多尔衮有些好笑,不知这个女人当初是怎么想的,偶然动了同情心吗。

  那是七月末的盛夏时节,多尔衮于政戎繁忙之际抽空亲自返回盛京述职。

  圣母皇太后听他讲到太子被获,便温言相劝道:“连那些流贼都放过了这个孩子,咱们堂堂大清国难道还不及一班草贼野寇的气度。况且现在关内大势将定,我看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摄政王你就将他放了吧。”

  多尔衮心道真是妇人之仁,于是他以不容置疑地态度驳道:“太后,我们大清若想要一统华夏,成就万世不拨之基,目前正是千载万逢的好时机。就如适才臣在大殿上与留守诸王公大臣所言,于今之计,我们的眼光要更加远大,我们大清的目标不仅仅是占据江北的贫寒之地,恢复所谓大金朝昔日的荣耀。我们还要跃马大江,直抵闽粤、巴蜀与黔贵。如今流贼将灭,不足为患;南京残明伪帝新立,亦不足虑。一则我听说南朝文武群臣党同伐异,人各一心;二则听说那个被推上位的什么福王是个‘八不可’的败家子弟,难孚众望。我们大军一到江南,南京必然是树倒猢狲散,用不着费多大心力就可以横扫南疆。但这个太子可是崇祯皇帝真正的骨血,名也正,言也顺,万一留落民间,就如放虎归山,纵鹰展翅,定会被那些想念前朝故国、岂图复辟的人拥戴为君。那时以前明太子为旗帜,号召各处军民与我大清争夺江山,可当真是后患无穷。是以为大业计,这个孩子留不得。”

  圣母皇太后也是孩子的母亲,虽则听他说得在理,但心中仍是不忍,便又柔声劝道:“那就由我朝恩养吧,一则能看管住他;二则也向天下世民昭示咱们大清泽深仁厚。”

  多尔衮听罢铁青着脸冷笑道:“圣母皇太后是一片好心,但却不知现在这朝野情势说不出的暗流涌动。本王为什么要在关内戎机如此烦忙之即折返盛京,太后难道一点都不明白?咱们就是要养他,八旗王公大臣们都会同意吗?再说,现在北京一带,有许多叛匪都打出了为明太子救驾的旗号,留着这样一个人,不仅有远虑,更有近忧。”

  圣母皇太后知他回来后已是一肚子不痛快,那个被他摁到的豪格,又被郑亲王等一班留守盛京的王公大臣领着她与大太后的懿旨给复爵了,听他这么说,竟一时语塞,此事便就一句话带了过去。

  但在九月中旬,小皇帝御驾亲邸北京后,有一日多尔衮又对她和声细雨地说道:“太后,有件事,本王已经秉承懿旨,小心翼翼地完成了。”

  “什么事”?小博尔济吉特氏没搞懂,但当她听到多尔衮已经令人偷偷将明太子放走时,心中非常的快乐,他还是肯听我的话的,她在想,这滋味很甜蜜。

  多尔衮见她高兴,便眼光灼灼地望着小博尔济吉特氏,说道:“太后的吩咐,臣自然会记在心里,一刻也不能放下心。”

  “真的”?小博尔济吉特氏展眉浅笑道,但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因为这更象是**,而不是议政。

  “太后可要保密,这件事,极其机要,包括本王在内,满朝文武知道其中细节的只有三个人,现在告诉了太后,那就是四个人了”。多尔衮看着她突然间绯红的脸蛋,忍不住一阵阵心动。

  小博尔济吉特氏见他色授魂与样子,心中不由得慌乱起来,便说些别的,把话岔了过去。

  “事过境迁?”圣母皇太后对多尔衮这个答复有点听不懂。

  多尔衮随即点了点头,回道:“我们当时还担心太子如果回到南方会怎样怎样,结果是一样也没出现,反而是他们自己乱了阵脚。现在我们也无法确定究竟是献王还是潞王害死了残明伪皇帝。但是他们都有这个动机与力量,而且都宣称对方有罪。南京兵变后,潞王在马士英等人支持下夺取了南京,至少在表面上控制了江南局面。献王只好流落江北,他怕腹背受敌,现在竟然公开宣称要与逼死他君父的大仇人闯贼组成什么‘反清爱国统一战线’。太后,你说可笑不可笑,这件事,就连洪承畴等汉臣听了都要大摇其头呢。这样一来,南方的军防就会更松散,在政治上就会更加不得人心,他们这是自取灭亡啊。是以太后对本王对付献王的策略大可放一百个心,一千个心。”

  “当初是我劝说摄政王放过那个孩子,所以得到这个消息后,本宫心里颇为不安,总觉得不是个好兆头。按理说,那个孩子本应对我们大清感恩戴德才是,却为何如此忘恩负义,难道我们大清在他眼中比闯贼还要仇深似海吗?这些汉人,有时真让人难捉摸。”圣母皇太后对多尔衮的话是相信的,但她是个女人,在一个似乎无所不能的男人面前,她要把心中的疑虑全说出来,心中才会感觉好些。

  孩子!

  多尔衮听她说献王还是个孩子,脸上闪过一丝冷峻,心道:你如果知道他到南京后都做了些什么,你就不会认为他是个孩子了。于是断言道:“他也不小了,本王八岁时就能骑马引弓。这个献王现在十六岁,本王这般大时,已经追随先帝征讨察哈尔,在敖木伦与敌激战拼杀,先帝按军功赐本王号为’墨尔根戴青’”。

  皇太后有些意外多尔衮的态度,女人心细,她很快想到小皇帝正是八岁,他们之间曾因小皇帝有过不痛快,心中暗自怪罪多尔衮。只因多尔衮如今权倾朝野,当下就没把这层意思说破,只是淡淡地说道:“他当然不能同我们大清的皇父摄政王相提并论”。

  多尔衮见小博尔济吉特氏突然冷淡了下来,知道自己说得有点过火,于是赶忙继续说道:“不过,他恨我们是应该的,当初我在下令放人之前,曾经知道会有人救他,于是先下了毒,做戏做全嘛。”

  “啊!放毒!”小博尔济吉特氏吃惊地望着多尔衮,叔父摄政王可没跟他说过这一出。“谁出的主意?”她相信以多尔衮的孤傲脾性是根本不屑于此的。

  “范先生”,多尔衮在圣母皇太后的眼光示意下坐了下来,一落一稳地答道,“太后可能有所不知,范先生算准了那个毒只有嵩山少林寺的得道高僧才可以解,便向臣建议利用这个机会来考验那些秃瓢是否肯忠于大清。而那个嵩山少林是个什么东西呢”,说到这儿,他暗暗观察了一下小博尔济吉特氏的脸色,见她只是颇有些疑惑,但放下心来继续说道:“自隋末有十八少林棍僧救秦王后,嵩山少林寺就成为中原江湖的领袖、天下武学的宗脉。而那些所谓的江湖中人、武林高手都是汉人中凶猛好斗、野性未驯之徒。咱们大清靠马上得天下,自然也得靠武功平天下。汉人的穷酸读书人不足俱,都是些软骨头没志气的家伙,倒是这些不怕死的草莽之士如果仍然仗着一身功夫横行天下,汉人的血性与勇气哪能灭,咱们满洲又怎能坐稳江山。关内武林中有句话说‘天下功夫出少林’,本王趁此良机一举荡灭少林,那么中原武学自衰,所谓擒龙擒首就是这层意思。于是臣令大兵封山,却不进剿,为的就是要让那些和尚们摸不出头脑,为了保护他们的老窝兼那个崇祯的小余孽,把遍布天下的少林僧俗弟子都聚集到了嵩山,然后被我大军一举剿灭。”

  “既然他们武艺高强,却如何逃不出去?还有,摄政王派人这样一路追踪,难道伪献王和他身边的人就会不生疑?”小博尔济吉特氏疑道。

  “他们哪里能够逃出生天,第一,人都是凡胎肉骨,他们身手再俊还能快过火器**,本王便用炮火轰平了少林,任你有天大的本事,在西洋火器面前也无济于事;第二,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死心眼、有骨气,北六省江湖魁首丰德元不就甘心为我大清效命,做个听话的奴才嘛,逃出了大兵的堵截,还有他领着一班高手在等着那些蠢才乖乖落网呢”。

  多尔衮看来对当时的安排依然非常满意,说着说着竟面露得色。

  “本来我们也有些许失算,那就是没料到少林寺中竟有暗道通向山外,如果寺中人等用此通道逃跑,那还真有一部分漏网的可能。但是他们为了保护太子一行人等能够逃出生天,竟然主动放弃了这个机会。哼,可惜兼可怜的是,他们根本想不到我本来就想要放太子走,更不曾料到,本王还帮着太子那群人料理了闯贼的追兵。否则,他们哪里会那么容易通过闯贼的防区,襄阳的闯贼守将白旺可是个非常精明的家伙。太后想想看,如果太子等人不能安抵武汉,左良玉下江东就会师出无名,江南又怎么会形成如今这个局面。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张撒出去的网渐渐收紧而已”。

  小博尔济吉特氏听到这儿,心里一阵阵翻腾,她平素就知道叔父摄政王睿智多谋,但是从未像今日这样听他如此毫无顾忌地畅谈阴谋布置,这个人究竟是否靠得住呢?虽然心中的多尔衮还是十年前血气方刚的样子,但在实际上,同自己一样,战争岁月的磨洗,权场斗争的锤炼早就她的这位小叔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看看他对待敌人的冷酷残忍,还有那在自己面前想要极力掩饰却根本无法遮掩的阴鸷冷峻。年轻美貌的圣母皇太后心底里一片冰凉,我们孤儿寡母的命运就在这样一个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的手上,将来会怎样呢?我的儿啊,快快长大吧,只有你真正亲政了,额娘才能放心啊。不过,在表面上,她还是对多尔衮充满信任地微笑道:

  “摄政王如此深谋远虑,我与大太后都会非常放心的,小皇帝也会感激你这位叔父代他定鼎天下,理政视民的艰辛。将来他长大亲政了,定然不会忘记你的不世功勋。现在,你还要多教他,从辈份上讲,你也是他的长辈,亲叔侄该情同父子才是。”

  多尔衮正沉湎于小博尔济吉特氏那庄重中不减少妇妩媚的风情之中,竟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把话接过来,很认真地说道:“这个自然,臣既以周公自命,把小皇上自然也视同己出。在臣的心中,早就把他当做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了”。

  小博尔济吉特氏听得既羞且怒,一时间,身上的血脉几乎一下子冲到了她的脑门上,脸就变得更红了。她向多尔衮望去,对方可能以为自己是在害羞,竟以捉狭的眼光看着自己。这个多尔衮如果把小皇帝看成亲儿子,那么自己在他的心中是他的什么人。这么大不敬的话,多尔衮都敢在自己面前说出来,他竟敢如此直接的挑逗大清朝的圣母皇太后,要知道这里可不是关外的汗帐,这里是中原的朝廷啊。还有什么他不敢做的,惊愤之余,她强自镇定,紧咬银牙,不动声色地问道:“如此说来,这位前明太子自从离开北京那天起,摄政王就掌握了他的一切行踪喽。”

  “消息时断时续,却也从未断过,这个钉子就在那献王身边,而且非常牢实,请太后放心”,多尔衮生怕小博尔济吉特氏仍然担心,便说起了自己目前的处置措施:“我已经调遣饶余郡王阿巴泰率固山额真准塔、梅勒章京谭布领真满洲阿礼哈超哈(骁骑营)三千人前往山东与肃亲王会师,与豪格此前掌握的满洲兵合在一处有近五千精骑、四千步卒,按豪格所奏,现在该已进抵徐州。此外我已授予豪格全权处理两淮军政事宜。以肃亲王之将才,又有久经战阵的阿巴泰相佐,太后也请放心。”

  (注:阿礼哈超哈后称“骁骑营”)

  “只有九千八旗将士”,小博尔济吉特氏口中轻声喃喃,她虽然不悉军事,也知道兵力忒单薄了些,从前先帝在时,每次进关深入中原腹地作战都要动员数万人,从不敢如此托大啊。难道是想借明太子之手再次打击豪格,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多尔衮的用心可就太恶毒可怕了。要知道这次增援的阿巴泰是太祖努尔哈赤的第七子,他恨自己的侄子与其争权夺利也就罢了,难道还要害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这个阿巴泰的生母虽然没有多尔衮的母亲大妃乌拉纳喇氏尊贵,但也是位储妃,是来自科尔沁的格格。阿巴泰本人更是位位出了名的只知打仗不悉政治的的莽汉人物,已经过四十奔五十的人了,从不觊觎权位,跟他多尔衮会有什么纠葛。话再说回来,无论如何也不该拿近万满洲勇士的性命做这种勾当啊。

  多尔衮见圣母皇太后分明是对自己的增兵安排存有疑虑,便解释道:“太后有所不知,目前由肃亲王收并的明朝降兵有总兵许定国、李际遇两部计两万余马步兵。此外,豪格本人也上了折子,说是刘泽清因为惧怕伪献王北上夺取兵柄,已暗中降我大清,做我内应。而残明在江北的所谓四镇之一:伪广昌伯刘良佐被他的弟弟,也就是当年随同祖大寿一同降我大清的游击将军刘良臣的劝说下主动归降。这样下来,在两淮地区的军事对比,伪献王已落下风,豪格这次出兵看起来动用兵力较少,实际上是占了天大的便宜,着实得了个将功赎过的好机会。”

  小博尔济吉特氏听多尔衮如此娓娓道来,心中才算有了底,也暗自喘了口粗气,看来叔父摄政王还不至于阴险到自己不能预料的程度,还算是条铁铮铮的满洲汉子。自己适才怎么可以把他想得那般坏,因为他对自己的大不敬吗?也许在多尔衮心里这是表达忠心的方式呢。既然放下了心,该问完的也已经问完了,她便不再想没话找话的胡乱言语,对男人也要欲擒故纵啊,太容易得到的,他会珍惜吗?

  想到这儿,小博尔济吉特氏心中一颤,他要得到什么?无论怎样,为了儿子的江山,她这个母亲还要完全依靠多尔衰,一定要笼络住他的心,当又一次与他四目相对时,她便故意从眼睛和嘴角露出亲切的似有若无的一丝微笑。

  那含情的秋波一转,使多尔表几乎难以自持,只好报以傻傻地微笑。就听圣母皇太后柔声说道:“那就一切有劳叔父摄政王了。”听到这句话,多尔衮忙识趣地起身告辞。

  圣母皇太后唤进一直在窗外回避的苏麻喇姑,将摄政王恭送出慈庆宫外。她则坐在原处不动,呆呆地想着心事,对于多尔衮的谈话和离开,她心中既感到很大的兴奋和欣慰,也感到越来越难以抑制的动情和空虚。

  多尔衮今天的心中确实快活,那件萦绕在心中的梦也许就能实现了,只是时机尚未成熟。等大军剿灭了闯贼,再平定了江南,那时自己的威信任谁也甭想撼动,自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再说大玉儿,刚才自己那样直露的表白,她也没有说出令他不快的话,倒是满脸通红,似乎已经默默地同意,难道是同自己一样在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吗?不过她满脸通红的样子,竟使她愈发显得美丽可爱啊。多好、多美的皇太后!不久之后,她就将成为自己的禁脔,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女人,多好!

  北京初冬的天真蓝啊,就如他那双湛蓝的眼眸。

  在同一时刻,与多尔衮一样心情不错的人是左梦庚。此刻他站在九江城外的一艘战船之上,身旁有数位将佐环绕,在晨风吹动下,他凝视着东方冉冉升起的红日,意气风发。

  当撕破晨曦的号角再次响起之时,身边的中军上前打千问道:“少帅,是否抛锚东下!”

  左梦庚望着近百里的白帆招展,这支自九江绵延数里到下游湖口处集结的上千艘各类船只组成的舰队就是他凭以称霸江东的资本啊,他心中暗暗祷告:“父帅,您未竟的事业,就由儿子来替你实现吧,这次咱们一定要拿下金陵,成就不输于南朝时刘裕的一番皇图霸业!”于是他字语清晰、野心勃勃地下令道:“传令各队,即刻发船,直捣金陵!”

  战舰随着滚滚东流的长江水如离弦之箭向下游行进,刚过湖口,左梦庚发现身边的柳敬亭一声不吭,看起来是对快船不太适应,便故意说道:“本候领到献王谕旨就即刻起兵,真不知其他江南文武能否响应献王的勤王谕旨,会兵金陵。不过,我这里还有潞王的另一份勤王伪诏,我是不信他的,其他人会不会,那可难说。”说着说着,他又回头望向目力已经难及的九江城,叹了口气道:“九派浔阳郡,分明似画图。老柳,此番离开九江,只怕一路之上将会是战事不辍啊。”

  柳敬亭接过左梦庚递过来的那份勤王伪诏,忍住晕船导致的恶心,大致看完后,愤然道:“满纸胡言!小候爷足智多谋,对献王又忠心耿耿,自然不会相信这种弥天大谎。但是其他封疆大吏、总镇藩候就难说了,好在他们没有一个会是我们的对手。”

  左梦庚听了得意地哈哈大笑道:“老柳,你这就是井底之蛙了。湖广的何腾蛟素来与我们左营不和,这你是知道的;广西巡抚瞿式耜也是个不留情面的刻板人,还有浙江的方国安、王之仁都是手握过万兵马的总镇,但他们不是迂腐的文官,就是兵小军弱之疲旅,都不足为虑。只有闽粤的郑芝龙、郑鸿逵兄弟却不可小觑,尤其是他们的水师,若是水军对决,我们可没有十分的把握。”

  话刚至此,就听前面传来阵阵炮火轰击声,左梦庚脸色顿变,难道“说曹操,曹操到”。

  历史就是这样,当大时代的江山画轴缓缓展开时,多尔衮、李自成等当世英豪固然追逐着命运,左梦奎之流也被命运驱赶着,奔向似乎不能预见的未来。同样的,被命运所抛弃与诅咒者,也大有人在。

  十一月十一清晨,兴平侯世子高元照,一个在雾色中啜泣的十六岁赢弱少年,就深深地感觉到了那份刻入骨髓的孤独与痛楚。父候被杀、全家除了他与母亲之外都被曾经耿耿忠心的人所出卖、所屠戳,这让他一时间无法接受。

  “少帅!还是回到大帐中吧,依末将看来,献王殿下不会来得这般快”,同高元照说话的人是他的表哥——高营提督李本深。这对表兄弟年龄上相差十岁,但向来感情不错,长得也有几份想像,在外人看来,与其说是表兄弟倒不如说像对堂兄弟。

  高元照听李本深这样说,便轻轻拭去眼角泪水,问道:“刘将军到了吗?”

  “已经等候多时了”,李本深装做没看到高元照抹泪,心中却在暗暗叹息,这样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如何能够带领高营走出低谷,没有一个振作有为的好首领,这下一步的路该如何走啊。

  两个人还没走到元帅大帐前,就早有校卫高喊:“少帅到!”

  进得帐来,中军胡茂桢与高营总兵杨承祖急忙站起身来迎接,长着国字脸的辽东总兵刘肇基也上前一步领着骠下副将乙邦才、马应魁、庄子固等人施礼见过小候爷。

  “以常理论,献王殿下若是今早动身,要驰到这淮安城下,怎地也得今日午后”,刘肇基开门见山地说道,“本镇现在担心的是八千岁即使到了这里,又如何破得了这铁打的淮安城。”

  在座将领近日大都曾在淮安城中驻防,都晓得淮安三城一体,首尾呼应,如果将士用命,上下一心的话可谓“固若金汤”,于是心中对献王大军到来的渴盼之情不由得少了几分,大帐内的气氛随之沉郁下来。

  “刘将军不要长他人志气”,李本深皱着眉头思量着说道,“想那镇江城不也是座坚城,李某听说,献王大军不到一个时辰就将其攻克,连那极善固守的张天禄也被逮了起来。如此言来,淮安城再强固也未必挡得住八千岁的千钧一击。”

  “话是这样说,但最坏的准备还是要做”,刘肇基叹了口气,“况且也不知西北方向驻宿、邳、睢的李栖凤、贺大成、王之纲诸总兵大人情势如何,对两淮时局又到底是何态度。还有胡人的肃亲王豪格日前就已进驻济宁,若让他知道淮安如今的局面,只怕不会做壁上观吧。”(宿,宿迁;邳,邳州;睢,睢宁,都是徐州与淮安之间的重要县镇。刘肇基等人情报不灵,所以还不知道豪格与谭泰等会师南下的事情,仍以为清兵仍驻师济宁。)

  副将乙邦才是山东青州人,端的一条壮汉,这时把腿一拍,怒道:“早知刘泽清如此混球王八蛋,俺当初在霍山就不该救他,就让闯贼砍了他,也使世上少一个畜牲”。

  坐在他身边,一身白甲的副将马应魁听得扑哧一声笑道:“老乙,这话不能这样说吧,当年的刘泽清可是条百战定功名的好汉,死人堆里冲出来的将军呢。他以孤军与贼战霍山,其后单骑逐贼是何等胆识气魄。人是会变的,难道你就能看着身边仅余二矢,徒步与敌困斗的同袍大将战死疆场,所以我就常说,往事已矣,不可追。”

  刘肇基帐下中军庄子固也是辽东人,听着马应魁一口贵州味的官话说得还头头是道,便跟着笑道:“你们两个每在一处,就一个粗口,一个拽文,可不让别营笑掉大牙。不过,话说回来,小候爷,各位总镇大人,小将以为,大丈夫既已从军,马革裹尸、战死疆场本就不该放在心上。可是也要死得其所,死得值得啊。我家刘总镇的意思很简单,一则要做献王不肯发兵的准备;二则要做近日内不能力克坚城的准备。”

  众将一时默然,恰在此时,帐外有小校高声报道:“报!少帅,有千余骑兵向我大营袭进!已在辕门外集结。”

  帐内诸人听罢,均霍然起身,高营中军胡茂桢急令道:“传!全营戒备!”然后回头向世子高元照拱手问道:“还清少帅指示军机!”帐外一时间人唤马嘶,号角连营。

  高元照听得小脸煞白,一时间把个愤怒、紧张全写在了脸上,他长出一口气,望向了表兄提督李本深,李本深也是表情沉重,在高元照耳边低声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少帅,以末将看来,我们高营与他刘泽清血海深仇,这场仗早晚难免,还请少帅振作精神,亲自率队出战,以鼓舞士气,令全军效命。”

  刘肇基武艺精堪,李本深的耳语,他也全都听到了,这时见高元照颇有些畏战,暗自叹道:有道是“虎父无犬子”,没想高鹞子的后生如此不济。心中只短暂计较,便转身向高元照拱手报道:“小候爷,本镇愿率膘下诸将卒出战。不过,这彪兵马来得古怪!若是要劫营,对方既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营前,就该立即攻营拨寨才是,却为何要在营前列队。是以大家不必紧张,以末将所料,这股兵马不是献王的先锋部队,就是刘泽清要来讲和的人马。”

  “哼,若是刘泽清的人敢来,看我老乙不把这些龟儿子全给骟了。圈了我家史阁部,还想讲和,先把刘老贼脑袋拎来再说”。乙邦才怒喝一声,见主将瞪着自己,这才停住不说。

  李本深听刘肇基说得有理,心道:倒底是惯经战阵的骁将,心思缜密,遇惊不乱啊。于是跟着说道:“刘总兵,就这样说定了。胡茂桢辅佐少帅在中军权宜调度,李某率部与大人一同到营前应战。若是献王前锋到来,也好相见。”

  众人计议已定,正待出营,就听帐外又有小校报道:“报少帅,营外兵马中有一人自称是刘将军故人,姓黄,要与刘将军叙旧。”

  “噢”,刘肇基听得诧异,姓黄的故人,一时间还真就想不出是何人来,当下向高元照等人说道:“既然是故人,本镇就会上一会,请小候爷并各位将军稍待。只是这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大家还要做好一切战斗准备。本镇倒要看看来的是那一面的好朋友!”言罢,领着手下几员副将昂首出了帅帐。留下高元照与李本深、胡茂桢等面面相觑。

  营外毕竟有千余铁骑,刘肇基不敢托大,他顾忌对方乘辕门大开之即就势冲进大营,便先行在营内垛角上向下观望,只见营垛下立着一骑白袭的中年人,头扎方巾,身负宝剑,正仰头望向自己,领着二十几骑卫兵,距身后大队人马约有百步之遥。

  “梨洲先生”,刘肇基见了那人长相,心中不由得一松,这书生刚直名享海内,多年来与他书信往来不断,是契深情重的好友。适才实在未能料到,这一介书生竟会出现在这既针血腥遍地的两淮大地。

  “刘将军别来无恙,难得您还记挂着学生”,那书生向刘肇基笑道,然后高声喝道:“请将军快快开门,学生是代表献王前来同您与兴平候世子相会。”

  刘肇基正在纳闷,这时听他如此说,倒也释然,只是对打开营门一事,尤在怀疑。那书生看出他的犹疑,便扬声说道:“刘将军如觉不妥,我家主公早有言在先,我军自退后半里,入营只在二十骑兵马。可否。”

  刘肇基被说中心事,心中倒有了几份惭意,急忙开门放进这二十余骑兵马,待营门重新闭合,他检查完毕,方才与那书生说上话:“几年未见,不想先生风采依旧,从前只知先生一向淡泊仕途,只以鞭鞑世事,著书立传为毕生所向。请恕本镇多言,却不知为何竟投了八千岁?”

  书生淡淡一笑道:“刘将军当也知晓,学生向来以为:‘天下为主,君为客’,是以平生孜孜以求的主子当为那种毕世经营为天下者之明君。可惜岁月蹉跎,朝政日见萎靡,学生原以为这寂寞大野,再无英雄,心灰意冷之即,只好困坐梨洲,做一书虫,希翼聊此凡生。不曾想,前几日南曲突生剧变,学生于九死一生之际得逢我主于龙潜云底之际,一谈之下,方知当真是天下大乱则必有圣人出。我家主公胸怀民计苍生,志在天下太平,一席谕示,就如醍醐灌顶,学生心头死水又起狂澜,槁木之灰复燃炬火。此中感受,实不能与他人道也。还请将军勿要以为学生突发功利之心,学生只想辅佐我主为国为民闯下一片惊天动地的事业而已。”

  刘肇基听得心动,史阁部一身正气尚能令他折服,这时听这位向来眼高于顶的大才子如此盛赞献王,心道那献王定是位能够统驭**、包揽四海的真龙天子。心中悸动之余,又想自己一生仕途坎坷,只因未遭逢英主。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现在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不就摆在眼前。虽说想得动情,但刘肇基毕竟城府较深,却依旧神情平静地问道:“先生学究天人,眼光一向深远旷达,所言定然不虚,八千岁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我朝中兴圣主,汉光武之业将成矣。只是不知献王殿下今在何处,先生此来又奉献王何等谕旨。”

  书生一双眼睛似能看穿刘肇基的心计,轻声笑道:“将军莫要着急,学生要给将军看一样东西”。

  刘肇基一愣,不知竟是何物,当下一边并马前行,一边遣开众将佐,然后低声说道:“先生现在尽可将那东西拿出。”

  书生这才小心翼翼地自怀中取出一块黄澄澄、亮锃锃的金牌,而后双手将那金牌平端在胸前,注目顶礼,在递到刘肇基手中时说到:“刘将军,这就是献王府的军令金牌,如今世上只有九块,请将军过目。”

  刘肇基见他如此郑重,自也不敢怠慢,待小心地接在手中后才发觉这长不足三寸,厚不过八分的军令牌从重量上看的确是块实打实的金牌。学对方的样子行注目礼片刻,刘肇基才开始仔细打量起这块金牌,只见这三寸见方的金牌上方镂着细密的云雷纹,云雷纹里簇拥着一条雕饰精巧的火龙,火龙下方镌着九个篆字:“献王钦制亲临军令牌”。意思是这块金牌是由献王亲手制撰并且时刻代表着献王亲临,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那种牌至如人至,相当于皇帝御赐的尚方宝剑。刘肇基立即明白了这块金牌的份量,不料手中抚触之时,却感觉金牌背后似仍有凹凸,于是手腕略动一动,立时将那牌翻转过来。他定睛一看,只见那澄黄锃亮的金牌后面,十二个隶体小字赫然撞入眼帘:“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

  “这”!刘肇基看得心中巨撞,多么简洁的语言却道出了多少上马治军、下马理民的军国大道。自己带兵多年,眼见贼虏并乱、军阀四起,多少次午夜梦回,也曾想过此中道理,却从没想得如此透彻,献王的睿智卓绝实在是世出无二。他默默地提马向前,手中仍捧着那块尚带着体温的金牌,嘴里反反复复地诵着那十二个字句,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位正在两淮大地上风云叱咤的顶天立地的巨人。

  “先生,献王就是用这十二字真言治军的吗?可是先生出的主意?”刘肇基终于回过神来。

  “刘将军,这确是我主治军之策,但却非学生想出。这十二字箴言乃是当初太祖高皇帝在滁州起义时所制,不曾想于今世仍旧适用,献王殿下敬天法祖,于此家国飘零之际把太祖的箴言祭出,此中有更深一层的用意。实则我主治军另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要比这十二字更详尽易懂,全由我主亲拟,可见我主天纵英才,不愧二祖列宗。”

  刘肇基与那书生侃侃而谈,却怎么也不能对方口头探出口风来,心中不由得暗暗着急,眼见着离帅营越来越近,他一边将金令牌还给对方,一边单刀直入地问道:“梨洲先生,献王殿下对此番攻城作战到底有何主见,大军又何时可以进抵,还请先生尽快明示”。

  梨洲先生笑语:“刘将军着急了,前面数步可就是中军大帐,兴平候世子及众将是否齐至。”

  刘肇基点了一下头道:“正是!”

  那书生听到这儿,猛得勒住了马,在刘肇基耳语道:“不瞒将军讲,我主早已进入这淮安大营了。”

  “什么?”

  刘肇基大出意料,心下震骇之余,急忙回过头向七八步外一直紧随的那队骑兵望去,这才发觉除当头三人外,后面共有两列十八骑,均身着锦袍。左列九人,手执清一色黄锃锃的八棱金瓜锤,右列九人,均擎银灿灿月牙板斧,正是所为“九九归真”的帝王之数。方才只觉这些人说不出的的古怪,现下想来竟是因为有八千岁在其中。可是献王又为何要用这种方式进入大营,难道此中还有秘辛。

  刘肇基身边的几员副将虽说距离总兵大人也有几步之遥,可也发现了其目光所及之处,是以乙邦才与马应魁眼光一对,便开始不动声色地指挥手下将卒向那队骑兵靠拢,以应激变。

  “将军大可不必心急”,梨洲先生见刘肇基颇觉彷徨,眼角余光早已洞悉形势变化,微微一笑,释道:“我主心焦攻城战事,此来定须掩人耳目,一切待进帐后再从长计议。”

  刘肇基也发现了身后的状况,他向乙、马二将打了个手势,示意不必进帐,原地待命,随即下马携梨洲先生来到帅帐前。出帐迎接的李本深发现来的是个白面书生,心中略有诧异,只听刘肇基介绍道:“李大人,这位就是献王的信使,海内知名的大学者:梨洲先生黄宗羲。”

  李本深一介武夫,平素不喜咬字嚼字,更不曾与士林交往,只是听刘肇基说得郑重,这才勉强打了声招呼:“原来是黄先生,久仰久仰。”

  黄宗羲见对方分明存着几份倨傲,心中却未在意,只将袖一拂,拱手回道:“余姚黄太冲见过李将军,这是献王殿下亲临令牌,请过目。”

  李本深同刘肇基一样,对献王的黄金军令牌都是只闻其名而乏一面,这时见了自也颇觉新奇。刘肇基见他查阅得仔细,便在耳边说道:“李大人,等一下进帐后请先将帐中闲杂人等清出,梨洲先生有重要事情要讲。”

  李本深一边点头,一边将军令牌小心毕恭毕敬地还给黄宗羲,心道:不知献王究竟是何主意?三人说话间就要走进大帐,李本深却发现还有三个人也要跟着进去,不由得停下脚步,厉声问道:“黄先生,这几位朋友怎么称呼?”

  刘肇基刚想把话接过去,那三人中竟有两人掏出了黄金令牌,李本深不知此中就里,心中倏又一惊,只听说献王统共打造了九块黄金亲临牌,不曾想今日竟看到了其中三块。再见那三人,有高有矮,没有拿出令牌的那人身着一袭皂布英雄氅,上端直盖上头颈,脚登黄皮靴,在昏暗的雾色中同其他二人一样看不清脸面,更让人生疑。

  李本深正待追问此人,刘肇基却生怕在帐门前时间长了让外人胡乱猜测,暴露了献王的身份,便急忙对李本深耳语道:“李大人,信的过刘某呢,就快些进帐仔细说,这里是我们的大营,还怕变生意外吗?”李本深犹豫之时,这几人便已进了大帐。

  大帐中高营中军胡茂桢正陪着高元照与一位中年妇人说话,适才小校报说来者系献王信使求见,放下心来的几个人便开始商议下一步做为的方略。正一筹莫展之际,先见多了位书生,而后却又跟进三个陌生人,这四人进得帐来并不言语,刘肇基也突然间屏心静气,脸色深沉地肃然不动,那李本深更是将那些不相干的人驱逐出帐,心中自也不解。

  “乾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发问的中年妇人皮肤白腻,体态丰腴,且衣裳华贵,虽然神情和蔼,眼光流转间却甚有威严,正是高营主母,高元照的母亲诰命夫人高邢氏。(乾清是李本深的字,李本深与高元照之所以是表兄弟,就因为高邢氏是他的小姨妈。)

  还没等那李本深等人解释,众人就听黄宗羲一声低沉的断喝:“献王殿下驾到,各位还不快快见驾!”

  除了刘肇基之外,其他人都立即愣在当场,只见后进三人中当首一位伸手解开颈项上的丝绦,褪下皂布大氅,左手边随从忙不迭地接过,此人便露出贴身打扮:头顶亲王冠,身着黄龙袍,腰系碧玉带,上悬三尺剑。剑鞘上挂着一块金牌,与此前看到的亲临军令牌极为相似,不同之处只在那上面竟巧夺天工般嵌了个夜明珠,晶莹柔和的光芒并不耀眼,却足以使明烛失色,把整个大帐照得有如白昼一般。

  除非是盲人,任懂事的孩童看到这儿,也晓得此牌不正是名震两淮的“献王亲临本令”,而这位顿时间使人不敢仰视之人不是献王八千岁又会是谁?

  ——数日前,献王府自扬州传檄大江南北,在声讨潞王谋逆、号召江南士民讨逆的同时,也郑重表白了不欲争夺嫡位,决意相率中原豪杰北上恢复失地的决心。檄文之末便附有献王军令牌标志,凡献王将士均有此铜牌,全军上下严守军令牌上所刻之太祖高皇帝草创时的与民约法:“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矢志北伐,解天下万民于倒悬。

  檄文系出江南四大才子中方密之、陈定生联手之生花妙笔,其中名句“天下者,中国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衣食者,中国之衣食,非胡虏之衣食也。子女人民者,中国之子女人民,非胡虏之子女人民也。”一经散布便妇孺皆知,更有句曰:“今幸天道好还,中国有复兴之理。人心思治,胡虏有必灭之征。三七之运告终,而九五之真人巳出。”足令普天下之英雄豪杰为之叹服。史可法接到斯文时曾语:“有此等读书种子甘为献王效力,则大业孰与不成!”。

  在军令铜牌之外,为使各钦命大臣有足够权力便宜行事,献王府特制九块“亲临金牌”,其中奉檄前往淮安招抚的大学士高弘图、姜曰广,前往湖广招抚的大学士王铎、袁继咸以及分别前往广西、河南招抚的礼部侍郎周镳、兵部侍郎陈潜夫等人手一块,这些持金牌者不是阁部重臣,就是献王亲信。更有疑者,高弘图、姜曰广已身陷敌营,是以今日三块金牌同时露面会令李本深惊异莫明。

  而“献王亲临本令”则是在这九块金牌之外,专为献王所配备,传说中上嵌夜明宝珠,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众人面面相觑之际,还是刘肇基先行伏身下拜,“臣辽东总兵刘肇基见驾!”其余将佐这才想起急忙施礼,从高元照开始口中高报名号时,高邢氏稍愣了片刻,便也要跟着跪拜,却被献王一把用剑鞘生生拦住。

  “高夫人,不必多礼”,献王的声音听得出很年轻,也很柔和。

  高邢氏又是一愣,大着胆子抬头望向献王,却正好碰到了那两道熠熠逼人的目光,心中一慌,又低下了头去,做了一福道:“臣妾兴平候诰命夫人见驾,愿献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孤此番只是秘密进营,诸位将军大可不必拘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献王说话间早已走到了大帐中年纪最小的男人面前,亲手将他扶起,并掸掉他袍襟上因仓促下拜而沾染的灰泥,嗔道:“元照怎也如此拘礼,孤今日既然亲自来此,就是将大家看得有如家人一般,今后咱们祸福与共,你我便如亲兄弟一般才是啊。”

  高元照不禁心头一热,而后又觉自己与献王殿下怎可妄称兄弟,忙惶然答道:“回殿下,臣不敢逾礼!”,心底里却像打了多少厨堂里的瓶瓶罐罐一般什么滋味都有了。

  “嗯,元照何必如此斤斤于尊卑上下之别,你我份属君臣,但是都逢家国巨变,当彼此理解关爱,同仇敌恺,亲逾手足才是啊。”

  献王一番话说得诚恳亲切,众将也都直觉这位八千岁当真是平易近人,抬眼望去,只见这位先帝太子身长不过六尺,腰阔不足一围,原来是个不足弱冠的少年。只是形貌生得煞是清冷峻严,脸色白晰却堆满征尘,两道浓眉下掩着一双龙湫深潭般的深眸,鼻梁笔立如削,嘴角笑意刚收,薄唇便微微下弯,勾勒出朱氏皇族所特有的那种带着些许冷淡的刻薄劲。这可是个极难伺候的主子!

  献王一边说,一边携着高元照的手到帐中的正案前一同坐下,众人这才敢站起身,眼见献王与高元照虽说都是青春年少,但也那颇有些委懦的高元照相比,八千岁那一举手一投足之中,却蕴含着说不出的凛然与刚猛,这也是个可以信赖的主子!

  “高夫人,您也请坐。孤来只是客,大家方是主,都请坐下谈”,献王坐下后向高邢氏与众人又客气了一句,然后瞅了一眼不敢落坐的刘肇基,脸色忽然变得阴沉,缓缓说道:“孤这趟能够进得了这铜墙铁壁般的大营,还要多谢刘将军,只是不知今早贵营当值主将是哪一位?”。

  其他诸将也未敢遽坐,听献王口气不善,心中均生惧意,中军胡茂桢是今日当值主将,此时更是心中惴惴不安,他向高夫人投去一道求助的目光,没想献王的身边的高元照却重重地冷哼了一声,“胡茂桢,献王殿下问话,你做什么怪形怪像!”

  高邢氏也突然间心乱如麻,凤眼飞快地扫了一眼相貌堂堂的胡茂桢,红润的樱唇颤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只拿眼盯着儿子,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幽怨,几点愁绪。

  这时的胡茂桢只好咬咬牙,俯身回道:“回禀殿下,今早是臣胡茂桢值守!”

  “适才,孤驱兵近营仅百步之数,为何营中并无动作,难不成各位要唱一出空城计?”献王发出几声短促的冷笑,声音虽然不大,在帐中人等耳中却有如洪钟大吕,一个个顿然噤若寒蝉,臊得满脸通红。

  “臣因今早大雾,疏于防范,未曾明确布置探马,请殿下严惩”,胡茂桢已经感觉到小腿在不停地打颤。

  献王打量着这个中军,高夫人那关心则乱的神情早已落在了他的眼中,心中稍经计议,微哂的脸上闪过一丝深不可测的机敏,长叹一声,却没再理会胡茂桢,“孤昨夜收悉世子血书,感念兴平候一府忠义,心痛不已。于是下令三军,人不卸甲,马不挂鞍,连夜驱驰百余里赶赴淮安城外,为的就是一举破贼,为世子讨还公道,彰显朝廷公正。”

  众将听得心头狂震,原来献王主力果然已驰至淮安,兵贵神速,淮安城中的刘泽清恐怕也没料到献王会来得如此之快,怪不得献王今日暗访大营,就是为了不使外人知晓,以便突出奇兵!

  “孤适才在淮安城下,曾与刘营官兵狭路相逢,还斗了几个回合呢”,献王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了起来,“对方坐守坚城,还晓得派出斥候逡巡,难道诸位顿兵城下,形势不是累若危卵,而是胜局指日可待吗?”

  众将听到这儿,早已纷纷跪下请罪,尤其是刘肇基在众人中算是独领一营的,这时更是难过地自责,声称不仅不能保卫史阁部,就是退出淮安后也多有失职之处。

  献王按住想要起身下跪的高元照,缓声道:“世子不必道罪,只是孤从前听闻老高候以军法森严而著名于世,今日倒要看看你如何来做处置?”

  高元照有些慌乱地躲避着母亲的眼光,犹豫片刻,狠下心来说道:“回禀殿下,臣以为胡茂桢该杀!”

  此言一出,高夫人使足力气方才掩住樱唇,险些叫出声来,胡茂桢更是身形一晃,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众将也没料到平日里那般懦弱的小候爷为何突然之间如此狠心。

  “孤适才便已说过,今日高营之中,孤是客,各位是主,世子该如何处置,孤本不想做任何评判。但人命关天,依我大明律及军中纪律,胡中军失职在先,理该受罚,却并未铸成大错,世子为何要痛下杀手?”付明盯着高元照通红的小脸,闪烁着目光似能穿透高元照的灵魂深处。

  高元照张了一下嘴巴,却并没发出声,向李本深望去,他的表兄只好硬撑着头皮说道:“回禀殿下,少帅的意思是要杀一儆百。”

  献王摇了摇头,沉声道:“胡茂桢是高营大将,孤看此事世子定要慎重”,话刚落地,献王就已感受到高夫人那充满感激的眼光,高元照愣在当场,脸色非常不好。

  “不过,有件事极为凑巧,诸位既然今早没有派出探马,或许还不知晓”,献王的表情似笑非笑,“孤在来的路上碰到了图谋劫营的叛兵!”

  劫营!

  所有人都心中一颤,怪不得献王盘问得如此细致,目光就都落到了胡茂桢身上:

  不料,奇变突生!

  脸色煞白的胡茂桢就在这一刹那,竟窜到了离他最近、正发愣的高元照身边,把刀横在了兴平候世子的颈上。

  高夫人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啊”!声音凄厉,让人听了直揪心。

  李本深、刘肇基则一边迅速起身握刀向前与胡茂桢对峙,一边纷纷低声喝骂:

  “好你个狗东西,竟是个叛徒,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姓胡的,你别执迷不悟,时至今日,你以为自己还逃得了吗?”

  献王却依然稳坐钓台,盯着做困兽斗的胡茂桢若有所思,他身右随他一同来的那个矮个子却突然哈哈大笑道:“胡中军,没成想我主一句话就把你吓成这样,怎么!想用世子做要挟?那你可打错了算盘,既然要踩孤狐狸尾巴,就不怕惹你一身骚。想要斗法是不是,宋某在这里先告诉你,你肯定玩不起。!

  胡茂桢把手中钢刀紧紧地架在高元照的脖子上,双唇抖动着向献王求道:“八千岁,你不要逼我,您就放过我这一马吧,只要您肯放我出营,我肯定不会伤少帅一丝一毫”。

  此时,高元照颈上架刀的位置已经现出一道红印出来,不知是渗出的血来还是太紧勒出了印道,把个高夫人唬得哭叫道:“简从,你疯了吗?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就是不想这样去死,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胡茂桢赤红着眼,对帐内所有的人在吼叫,又像是对着自己的心在叫,那副样子竟有种说不出的狰狞。

  “不甘心!”那矮个男人冷笑一声,“就因为当初高杰纵兵毁了你的家园,你就这样报复他,是也不是?但你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宝贝女儿,她可是二八年华的好姑娘。”

  “你,你是谁?”胡茂桢听他说起女儿,身上不由得打起了寒颤,那可是他的命根子。

  “我适才都说了,我姓宋!”

  “姓宋,你是闯营的宋献策,你,你竟然随了献王,你,你”,胡茂桢终于在记忆深处找到了昔年宋献策的形象,这使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大势已去,是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本钱了。

  只听“铛踉踉”一声,胡茂桢已然弃刀长跪地上,李本深与刘肇基急忙上前将他擒住。高邢氏却望着胡茂桢发呆,看着高元照狠狠地用脚踹、用拳揍着胡茂桢,她猛得上前一把拽住儿子,撕心裂肺地喊道:“儿啊,不要打了,他可是你的亲爹啊。再打,再打,你可就是做孽了啊!”

  正在发彪的高元照闻言猛得收手,这话直如晴天霹雳般打得他缓不过劲,他看着母亲发愣,就象对方是个陌生人。就连曾经当局者宋献策也大吃一惊,不过他反应很快,立即讥讽道:“好啊,胡茂桢你这下可是翻本了,不仅害死了高杰,就连他的老婆、孩子你也一并收了。”

  胡茂桢一脸的茫然,命运跟他开了一个最残忍的玩笑,十八年前,他被高杰手下的乱兵夺去了妻小;十八年后,当他终于借刀杀了高杰,却没想到竟是从高杰那里将失去的一切都失而复得,然而报应不爽,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高邢氏看着儿子突然傻了一般,急忙上前晃他的胳膊,直叫“心肝宝贝”地直叫,高元照渐渐回过神来,他看着母亲,像个受了伤的小兽一样低声啜泣。猛然间,高元照恶狠狠地一把抓住了母亲的胳膊,像个小孩子一样地哀求:“母亲,你是失心疯了吗?你醒醒,你醒醒吧,告诉孩儿,你在说胡话,你在说胡话。我是兴平候爷的儿子,我是高家的独苗,是高帅最心爱的儿子。”

  看着这乱哄哄的场面,看着这悲泣中的“一家三口”,献王浓眉耸动,轻轻拍了一下桌案道:“都给我噤声!”

  高邢氏一时失言,这时知道大错已铸,已定下了与胡茂桢同死的决心,但当看向儿子,心中却更加不舍,难过之即却不敢痛哭,只好抱住了高元照,任泪水哗哗直流。

  “高夫人,高世子,你们都仔细听好!”献王长身站起,从左面侍卫手中拿过了一张盖有献王府龙风大印的文书,“这是孤令高元照袭老高候爵位的谕旨,现在看来……”,他威严的眼光扫过在场诸人,“孤仍要将谕旨颁发,孤并非纵容逆行,而是为了老高候一生清誉,更为了高营的稳定,如果令全军上下知晓这一消息,诸位可以想象军心必为之瓦解,士气更会一獗不振。为大业计,你高元照仍是老高候一手带大的儿子,今后就安心做你的兴平候,过去的事一笔翻过。在场诸位也定须守口如瓶,如有吐露今日情事者,军法无情,定斩不饶!”

  听到献王的这番安排,不仅高邢氏与高元照大喜过望,就连胡茂桢也悲喜交加。众人见事情已然如此,八千岁的布置毕竟是最妥贴的办法,这时心中都觉这位年轻的主子实在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如此突发的事件竟也处理得滴水不漏。

  献王将袭爵的谕旨交到了跪接的高元照手中后,继续说道:“胡茂桢为报私仇,置朝廷百姓利益于不顾,妄负兴平候信任,先置老候于睢州险地,致使老候以身殉国,非死所应死,北上抗清剿贼大业因之溃退。而后又图谋与刘泽清勾结,妄图袭破淮安大营,加害小候。以上种种罪孽,实罄竹难书,本应扒皮凌迟,戳骨扬灰,只因战事紧迫,着立即自裁,以应天地正气。”言罢,献王眼光徒地一转,又向高邢氏望去。

  高邢氏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献王那凌厉的目光,她这时已不再抽搐低泣,只有嘴角**着,当她望向献王时,苍白的脸宠上便浮现出一阵痉挛性的微笑,“殿下对元照的厚爱,臣妇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殿下。”

  话一说完,这个女人看了一眼跪在地上还在发愣的胡茂桢,猛然从儿子腰间拨过佩剑,剑锋直抵其颈项,绝然道:“事到如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还等什么?”

  胡茂桢低垂着头,嘴唇紧闭,目光就像揉碎了的纸,在向茫然不知所措的高元照投去依依不舍地一瞥后,身子随即向前一倾,剑尖极其锋锐,竟然没出任何声响,便穿出脖梗。

  高邢氏冷冷地看着这个曾经有过**之欢的男人,直到他的尸体缓缓地倒在地上,方才抽回宝剑,用一块绣着大荷花的苏州方帕擦拭剑锋上的血迹,众人此时赫然发现那剑柄上竟刻着一个镌金的“闖”字。

  高邢氏很快把血迹擦净,眼神也变得轻柔和煦,她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柔声道:“儿啊,你是天生的读书种子,不是打仗的料,以后就不要再舞刀弄枪地混在行伍之间了。这把剑,娘曾经跟你说过,是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送给你娘的。可惜啊……,许多事是不能回头的,娘若死了,你若是娘的好儿子,就把它埋在娘的身边”。

  高元照迷茫中正想跟母亲说什么,却突然感觉头上一阵湿热,待仰头去看,却发现了母亲胸口窜出鲜血和深深没入的剑锋。他嗷的一声便扑到了高邢氏的怀里,只听母亲断断续续地小声说着:“儿啊,好生活着,跟好八千岁,才有出息。”

  高元照连逢巨变,一时间痛哭流涕,悲号不已,李本深见状,急忙在高元照身边劝道:“候爷,殿下在此,请节哀顺便,不要坏了君臣礼数”。

  见高元照渐渐止住哭泣,献王便安排道:“兴平候回帐歇息吧,李本深留下商议。”

  帐内众人这时候也看得目瞪口呆,突然发生的一切如此诡异迷离,只有当高元照在亲兵簇拥下“安全”离去,两具冰冷的尸体也被搬出大帐后,方才回过神来。

  “李本深”。

  “臣在”,李本深听到献王点名,心中陡地一颤,急忙跪伏在地上。

  “孤看兴平候伤心过度,恐怕短期内难以理事,就由你暂领高营所部。高营现在既与刘肇基的辽东旧部合兵一处,凡事须得有个总管,孤便令刘肇基全权节制,你可愿意?”

  献王一番话说得极为和缓,却似古井中的深水,波澜不惊间透着刺骨的寒意。李本深胆颤心惊之际,慌忙应承下来后才发现身旁的刘肇基也在领命。

  “望尔等不负孤望”,献王说罢笑了笑,露出一排干净**的牙齿,“不过孤这里可没有金山银山,只有锦绣前程。是以,大家如果还如从前那样不讲纪律,孤是不允的。”说到这儿,献王的脸色再次严峻,他沉声道:“我朝太祖高皇帝曾立‘十二字真言’,日前孤所属各部均铭记在心,严格遵守。二位可知道吗?”

  李本深有些发愣,刘肇基此前仔细看过那黄金令牌,勉强还记得起来,急忙回道:“殿下,臣记得是那十二字乃是:’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

  献王微微颔首道:“难得刘将军好记性,二位还是站起身说话吧。”他的眼光飞快地扫过正在起身的刘、李二人后,便望向帐门处大雾渐去后的露进的几缕阳光,继续语重心长地说道:“孤执行的是祖宗制法,不允许有一点一丝的怠慢松懈,二位定须牢记在心,并照例监督下属执行,否则军法无情。此间执行详节,待淮安战事毕,自有近卫师军法处长官至尔等营中布置,下面孤来与二位谈谈淮安战局。”

  听到要打仗,两个正在心中乱合计的家伙来了精神头,仔细听献王说道:“首先,我们必须明确一点,那就是刘泽清与高营有血海深仇,是以此役,他绝不会求和,必然严防死守。也正因此,我们不得不打一场艰苦的攻坚战,孤希望二位心中对此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并做好相应的战斗准备,攻城战役计划在天黑前展开。第二,要攻城就必然会出现大量伤亡,你们部属的士气定须鼓动起来,只有爆发出报国恨家仇的热情,才有希望力克淮安三城。这一点,二位也要仔细落实下去,具体工作会有黄先生来做指导。第三,淮安府城池坚牢高峻,易守难攻,两淮人称‘铁打的淮安城’,这就要求我们不能强攻,而要智取。我们都知道,城防战在攻守双方实力相近的情况下,考验的是意志。所以我们这第一步,就是要打击敌人的锐气。宋先生有个好计策,现在由他说给各位听听。”

  献王说到这儿,便向身后的王朗摆了一下手,王朗会意地自身后背着的包裹中取出一幅油纸包好的地图,展开铺在大帐内的长桌上。李本深与刘肇基听献王说得条理清晰,中间还夹着些从前没听说过的新名词,脑袋里消化着献王的这番指示,身子先围到了桌前,只见那地图上绘制得弯弯曲曲,正是淮安府的山川地形。

  兵法上讲:“凡主兵者,必先审知地图”,是以刘、李二将从前也不知看过多少次这种军事地图,初时只是佩服献王的预事在先。但仔细凝视那地图,却不由得惊叹:这张地图上,淮安附近五十里内,无论是城郭村落,还是山脉水流,都被密密麻麻的墨线勾勒出来,标注清晰。更妙的是,淮安附近一马平川,少有的几座土丘边上却都被标上了竖写的高度。如此精致准确的地图可是他们生平仅见的第一张,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怪不得八千岁会轻松取下镇江,有这种地图在手,焉能不熟悉地理,达成“地利”。而能绘出此图者,定是当世奇才!

  原来,明代的地图绘制技术仍沿用晋代制图学家裴秀提出的“制图六体”理论,但由于明末“西学东渐”,测绘水平已经有了极大的提高,尤其是在绘图的精确度上受西方影响至深。当然,同许多事物一样,地图测汇技术突然出现这种飞跃,与几十年来大明朝战事频繁有极大关系。但这种精细明了的地图却极少见,付明早在南京时便开始着手布置全国各地军事地图的绘制,而今看来,的确是深谋远虑,用心在先的。

  “主公”,宋献策来到地图前,先向献王欠了一下身子,然后指着地图上淮安城南不足十里地的一处较高的山丘道:“此处山丘,当地人称’秀丘’,丘虽不高,可是已足够埋伏一支两千人的骑兵队。如果我们能够将刘泽清的一部兵马引出淮安,待敌人一进口袋,我们便在此处出奇不意地出击,定可打他个措手不及,全歼来敌。此役如果成功,那么我们不仅能够消灭敌人一部分有生力量,而且会严重打击其士气,给他们的内部分化创造有利条件。”

  刘、李二人听到这儿,都不由得面露失望神色,原以为这位“宋先生”会有什么锦囊妙计,却不想是这样一招“小儿科”,更重要的话由刘肇基问了出来:“但不知宋先生如何将刘泽清的兵马诓出城来。”

  宋献策嘿嘿一笑,眼中闪动的亮光,在大帐内烛光掩映下尤如鬼火,“因为你刘将军与小候爷在胡茂桢挑拨下爆发了两营火拼,结果是你把人家胡茂桢给宰了,高老夫人气死。于是小候爷在李将军护送下南遁,期望与献王大队合兵,讨回公道。”

  李本深心中咯噔一下,这个宋献策的“妙计”是事前想好的,还是临时变造出来的,怎么像是早把胡茂桢与夫人算计在内。他正想着呢,宋献策凑到他耳边道:“李将军,你可要谢我啊,我这计中本无胡茂桢与高夫人,至所以如此,是要是替你们小候爷挽回些颜面。”

  刘肇基在一旁若有所思,这时听宋献策如此讲,便和道:“刘某愿担此骂名,只怕人家刘泽清不信。”

  “以宋某对刘泽清近年所作所为的观察,宋某可以断言,刘泽清心胸狭隘,属于睚眦必报的得志小人,碰到宿敌这么倒霉的时刻,一定会派兵,而且会是些快马的轻骑兵。他定会以为这样就能来如风,去如影,既能迅速了解战事,得手后又能迅速回援,不妨碍淮安的防守。淮安城中现有叛兵近两万人,刘泽清定会将其中不到四千人的骑兵全数派出,务求斩草除根,一击必中。”宋献策胸有成足,望向李本深的眼光便**辣地,“不知李将军敢不敢引蛇出洞?”

  李本深向仍在端详着地图的献王望去,但八千岁脸色平静,实在看不出什么,于是硬着头皮答道:“但凡献王殿下差遣,臣李本深尽心竭力,无有不从。”

  献王听到这儿,眼光在李本深的脸上停留片刻,便令道:“好吧,此事就此议定,你率高营现有兵马立即随孤出动,刘将军固守大营,做好攻城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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