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楚橘
与商臣阿兄会面于陈馆，有数十随从把守，离子玉大夫的府邸不过一条街道。
“阿郑要救之人已经救回，只是——阿兄少不得要问两句，此人来楚究竟目的为何？”
我亦不敢确认阿宣是否究竟为细作，但绝对不能告诉阿兄实情，阿兄为楚国太子，一言一行当遵从楚国利益，这点上与姨却是不同的。
“大约是来寻人，听他临行前交代，说是昔年流亡楚地有心愿未了，怕是有什么恩情要报答吧。”此话半真半假，报恩一说纯为胡诌。
“如此，当救此大丈夫。”商臣阿兄喜道，“子玉说此人形迹可疑，四处搜罗讯息，若是寻人，倒也能说得通。”
他又惋惜道：“虽然当时情况不明，此人却已奄奄一息，兄当时只能强行带走，否则其性命难保。兄已延请傩医医治，阿郑莫担忧。”
“奄奄一息？”我惊道，“快带我去，他是阿欢生死与共的手足！临行前赵姬又千般托付我带他平安归去，若是出了意外，叫我怎生同人交代。”
阿兄见我着急，劝慰道：“不过受些皮肉苦，并未伤到内府，如今人已清醒，修养两月便能恢复。”
“皮肉苦便能害人奄奄一息？”我越发不能放心，待见到阿宣，竟有两滴滚泪落下。
那人脸上、身上、手上乃至腿脚全都包裹层层灰布，简直是体无完肤，药味从灰布中溢出，时不时溢出几声压抑的呼痛。僵硬地躺在席上，疼痛令他不时抽搐。
“阿宣！”我哭泣喊道，这样的阿宣令我心头堵塞难受，我从未料到他竟然会受到如此酷刑。
他头歪了歪，缠着灰布的下巴张合，似是想说什么。见发不出声响，拿出一番遗憾的神情看向我。
“这是我阿兄，楚国太子，这番也是他将你救出来。”
他点头示意。阿兄亦是朝他微笑。
须臾，我告知阿兄楚王正在四处寻他之事，由我提议先返郢都替他开脱。阿宣则留在陈由蒋奴照顾。待同楚王告别，我再回来照顾阿宣直到返回晋国。
阿兄似乎对阿宣仍有疑虑，见我如此安排便嘱托我：“你这位故友返国前，行为上莫要再有嫌隙，若是有何需求，尽管来托我便是。”
我应一声。
晦月，当我心急火燎赶往陈馆，阿宣已能恢复到下榻走动。蒋奴亦得了许可回郢都复命。
“恢复得如何？”见他在庑廊间执拐杖蹒跚而行，我急忙上前搀扶。
他仍是面色苍白，显得唇角的青须嶙峋，脸颊上有几道可辨认的鞭伤，更是历历在目。他凝神看向我：“阿郑！”
“这里可住得习惯？”我顾左右而言他。
他回过神来：“倒让阿郑多费心了。此番能有生路全仗阿郑和楚太子相救，这等大恩，宣当涌泉报之。”
“你我同宗，又一路同行，难道只有恩情？”我方才反应，太激烈，只怕伤到他了罢。
他闪避双眼，亦不再让我搀扶，岂料双脚不稳，竟摔在地上。
“怎还如此严重？”我问。
“赵子是伤到了筋骨，又被废了趾甲同指甲——”一寺人上前答道。
我倒抽一口气，好阴狠的手段。
他虚弱笑起来，却仍然不失钢骨：“不过是常见的刑讯逼供，死不了人的，阿郑不要想这么多。我有此境地，皆是自己为之。”
“你！”我又不能苛责他，同寺人二人将他扶起：“你哪里都不许去了，替我好好把伤养好，赵姬还等着我回去给她复命呢。”
他面上不甘，却抵不过我同寺人四手将他半拖半拽回屋内。
他只能口头上气愤，却恨不得拿眼光焚烧我，我瞪回去，他又摆出一副委屈样示弱，令我恨不得他现在就好，劈头盖脸一顿骂过去。
傩医说阿宣伤到筋骨，少说要修养三个月，而被损毁的指甲，哪怕细心调养，至少要半年才能长回。没有我在一旁督促，他只怕又要闹脾气。而他来楚地究竟未何事，有何进展，我亦不敢多问。我怕这结果问出来，是我负了商臣阿兄。
天气晴好，秋日的和煦将人熏得舒适。我令人将阿宣抬到前院，敞开了宅门。挑着担子贸易的货郎、神色匆匆的行人、追逐嬉耍的孩童轮换着从门前经过，亦有奴仆飞扬跋扈驾驶着的墨车，滚着轮子从门前经过。
“你说让我如此散心？”他不耐烦道。我不准他步行，又不准他阅牍。待陪我用过小食，便一刻也不愿多待。
“你受不得风，案牍又伤眼，你还当在晋国——”我回嘴道：“我倒是不知你在晋国过的什么日子，总不成你赵校人能呼风唤雨吧。”
“你不是想来楚国看看？在陈地便入了囹圄，要一介妇人搭救。现在令你光明正大瞧瞧楚国民众是如何生息。”宫人服侍我漱口，我停顿了半晌：“为了照顾你，我亦没上山野间采风，你便陪我看看市井间的喧闹，又有何不同。”
我又诱惑道：“渚宫的轻歌曼舞，湘水的九转回肠，澜澧的秀峰环云，你又见过多少，这些，都是楚地的翘楚。你只见过子玉一人，却不知道，楚地广阔，能人异士众多，高阳之苗裔，颛顼之后嗣，区区子玉，不过是下品人才。”
他似是没有料到我能如此回答，又似乎将我的话听进，捏拳托住下颌：“确实只来陈一处探讨，不得周全。你说要往山野间采风，待我好了，我亲自护送你前去。”
“果真想好要认真养伤？”我扭头问道。
“阿郑的心愿，我怎能不尽全力？”他笑意盈盈，又冲我挑眉。我才不信他这鬼话，但总算二人达成和解，养伤期间事事听我吩咐。
“面上疤痕大半都留着，你冲我笑也不怕骇着人。”我恶语打击他。
“你怎能如此伤害我脆弱的心肝！”他指责道。
“闭上你耍贫的嘴，今秋的橘，阿兄特地从淮南运来予我的，赶紧给我吃下去。”我吼道。
他神色不快：“又是橘，吃了一月有余，还未腻？”
“你伤口要用那么多橘皮去腐肌，你不替我吃，还让我亲自吃？”
傩医私下也同我说过，橘能止咳。阿宣夜里常常咳嗽不能眠，吃橘亦能补肺。
“我不要再吃，已经饱食了。”他憋红了脸颊，道。
我刚剥好一个，怎能容他反抗，硬往他嘴里塞上一瓣。事实上，我正研究如何将橘皮撕扯各片得同一性状，张开来如芙蕖一般可人。
他咽下一口，喘着粗气骂道：“粗鲁的秦女！”
我愈发开心，捉弄他亦越来越得心应手：“小心着些莫噎着了，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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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不敢确认阿宣是否究竟为细作，但绝对不能告诉阿兄实情，阿兄为楚国太子，一言一行当遵从楚国利益，这点上与姨却是不同的。
“大约是来寻人，听他临行前交代，说是昔年流亡楚地有心愿未了，怕是有什么恩情要报答吧。”此话半真半假，报恩一说纯为胡诌。
“如此，当救此大丈夫。”商臣阿兄喜道，“子玉说此人形迹可疑，四处搜罗讯息，若是寻人，倒也能说得通。”
他又惋惜道：“虽然当时情况不明，此人却已奄奄一息，兄当时只能强行带走，否则其性命难保。兄已延请傩医医治，阿郑莫担忧。”
“奄奄一息？”我惊道，“快带我去，他是阿欢生死与共的手足！临行前赵姬又千般托付我带他平安归去，若是出了意外，叫我怎生同人交代。”
阿兄见我着急，劝慰道：“不过受些皮肉苦，并未伤到内府，如今人已清醒，修养两月便能恢复。”
“皮肉苦便能害人奄奄一息？”我越发不能放心，待见到阿宣，竟有两滴滚泪落下。
那人脸上、身上、手上乃至腿脚全都包裹层层灰布，简直是体无完肤，药味从灰布中溢出，时不时溢出几声压抑的呼痛。僵硬地躺在席上，疼痛令他不时抽搐。
“阿宣！”我哭泣喊道，这样的阿宣令我心头堵塞难受，我从未料到他竟然会受到如此酷刑。
他头歪了歪，缠着灰布的下巴张合，似是想说什么。见发不出声响，拿出一番遗憾的神情看向我。
“这是我阿兄，楚国太子，这番也是他将你救出来。”
他点头示意。阿兄亦是朝他微笑。
须臾，我告知阿兄楚王正在四处寻他之事，由我提议先返郢都替他开脱。阿宣则留在陈由蒋奴照顾。待同楚王告别，我再回来照顾阿宣直到返回晋国。
阿兄似乎对阿宣仍有疑虑，见我如此安排便嘱托我：“你这位故友返国前，行为上莫要再有嫌隙，若是有何需求，尽管来托我便是。”
我应一声。
晦月，当我心急火燎赶往陈馆，阿宣已能恢复到下榻走动。蒋奴亦得了许可回郢都复命。
“恢复得如何？”见他在庑廊间执拐杖蹒跚而行，我急忙上前搀扶。
他仍是面色苍白，显得唇角的青须嶙峋，脸颊上有几道可辨认的鞭伤，更是历历在目。他凝神看向我：“阿郑！”
“这里可住得习惯？”我顾左右而言他。
他回过神来：“倒让阿郑多费心了。此番能有生路全仗阿郑和楚太子相救，这等大恩，宣当涌泉报之。”
“你我同宗，又一路同行，难道只有恩情？”我方才反应，太激烈，只怕伤到他了罢。
他闪避双眼，亦不再让我搀扶，岂料双脚不稳，竟摔在地上。
“怎还如此严重？”我问。
“赵子是伤到了筋骨，又被废了趾甲同指甲——”一寺人上前答道。
我倒抽一口气，好阴狠的手段。
他虚弱笑起来，却仍然不失钢骨：“不过是常见的刑讯逼供，死不了人的，阿郑不要想这么多。我有此境地，皆是自己为之。”
“你！”我又不能苛责他，同寺人二人将他扶起：“你哪里都不许去了，替我好好把伤养好，赵姬还等着我回去给她复命呢。”
他面上不甘，却抵不过我同寺人四手将他半拖半拽回屋内。
他只能口头上气愤，却恨不得拿眼光焚烧我，我瞪回去，他又摆出一副委屈样示弱，令我恨不得他现在就好，劈头盖脸一顿骂过去。
傩医说阿宣伤到筋骨，少说要修养三个月，而被损毁的指甲，哪怕细心调养，至少要半年才能长回。没有我在一旁督促，他只怕又要闹脾气。而他来楚地究竟未何事，有何进展，我亦不敢多问。我怕这结果问出来，是我负了商臣阿兄。
天气晴好，秋日的和煦将人熏得舒适。我令人将阿宣抬到前院，敞开了宅门。挑着担子贸易的货郎、神色匆匆的行人、追逐嬉耍的孩童轮换着从门前经过，亦有奴仆飞扬跋扈驾驶着的墨车，滚着轮子从门前经过。
“你说让我如此散心？”他不耐烦道。我不准他步行，又不准他阅牍。待陪我用过小食，便一刻也不愿多待。
“你受不得风，案牍又伤眼，你还当在晋国——”我回嘴道：“我倒是不知你在晋国过的什么日子，总不成你赵校人能呼风唤雨吧。”
“你不是想来楚国看看？在陈地便入了囹圄，要一介妇人搭救。现在令你光明正大瞧瞧楚国民众是如何生息。”宫人服侍我漱口，我停顿了半晌：“为了照顾你，我亦没上山野间采风，你便陪我看看市井间的喧闹，又有何不同。”
我又诱惑道：“渚宫的轻歌曼舞，湘水的九转回肠，澜澧的秀峰环云，你又见过多少，这些，都是楚地的翘楚。你只见过子玉一人，却不知道，楚地广阔，能人异士众多，高阳之苗裔，颛顼之后嗣，区区子玉，不过是下品人才。”
他似是没有料到我能如此回答，又似乎将我的话听进，捏拳托住下颌：“确实只来陈一处探讨，不得周全。你说要往山野间采风，待我好了，我亲自护送你前去。”
“果真想好要认真养伤？”我扭头问道。
“阿郑的心愿，我怎能不尽全力？”他笑意盈盈，又冲我挑眉。我才不信他这鬼话，但总算二人达成和解，养伤期间事事听我吩咐。
“面上疤痕大半都留着，你冲我笑也不怕骇着人。”我恶语打击他。
“你怎能如此伤害我脆弱的心肝！”他指责道。
“闭上你耍贫的嘴，今秋的橘，阿兄特地从淮南运来予我的，赶紧给我吃下去。”我吼道。
他神色不快：“又是橘，吃了一月有余，还未腻？”
“你伤口要用那么多橘皮去腐肌，你不替我吃，还让我亲自吃？”
傩医私下也同我说过，橘能止咳。阿宣夜里常常咳嗽不能眠，吃橘亦能补肺。
“我不要再吃，已经饱食了。”他憋红了脸颊，道。
我刚剥好一个，怎能容他反抗，硬往他嘴里塞上一瓣。事实上，我正研究如何将橘皮撕扯各片得同一性状，张开来如芙蕖一般可人。
他咽下一口，喘着粗气骂道：“粗鲁的秦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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