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人情
今日起身时便觉得暑气渐渐浓重，筵席上却感觉不到灼热。阳氏子不曾列为上卿，但我晋国的基业均是此等下士铸就，若是连下士都激愤至此，很难说国之根本不受动摇。
“此等劣迹，吾罪之，当立誓，功勋之册当一一编册，由我儿亲自施为，诸位以为如何？”晋侯不再左右顾视，先下一揖，与众人赔罪道。
此等做派令我惊诧，使我想起兰舅舅的话来：重耳是个厚道人。不单单讲诸侯，便是如我兰舅舅和商臣阿兄这样的谦和君子，也做不到如此地步。
众士得了抚恤，步至庭中一一叩谢，倒是阳氏子似乎酒醉未醒，听得晋侯之言，竟然呼噜昏睡过去，惹得他周身同僚惊惧万分。
倒是阿宣坐起，令人将阳氏子扶去□□，才不至于当堂闹出笑话来。
礼乐响伏，隐重丝弦。周天子特赐公侯之乐，这么说来，晋侯列为公卿，指日可待了。
“阿郑在思索些什么，倒是同我说说。”阿欢低语道。
“父侯让你领抚恤一事，莫不是真对狐氏有心？”晋侯的判决下得果断，连思索的余地都没有。但据我所知，世子少有统领抚恤之事者，如商臣阿兄和兰舅舅，便是再不得恩宠，也必领一军操练，或是直接统领一军，就如先前阿欢不时要寻营一番，晋侯此举，不在剥离阿欢，那只能是剥离狐氏了。
“父侯，毕竟是晋国的侯，舍弃不能舍弃的，便是为侯的本意吗？”他喃喃自语道。
我心中一凛：“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些什么？”阿欢的语气，竟然是我从未见过的落寞，哪怕当日我弃他而走，他也不过不动声色。
“父侯执掌权柄至今五年，与狐氏纠结至此，若说父侯心中无情，狐氏依然执掌中枢，若说他心中惦念旧情，赵氏前程却是他一力铺就。”
“或许君侯之情，当不为一人。”话毕，我愣然，我说的，不也是阿欢即将面临？
“阿郑想哪里去了，我说的情，与你说的，自然不是一回事。”他无奈，补充道，“君臣之谊最终也是国事，而人与人之间的情，亦非一成不变。”
阿欢最终想通没有我不确定，如我看来，君臣之谊，不过是人与人之间情的一种，君侯同平民一样，情也有先后，人也有亲疏，纵使不为一人桎梏，也有会为一人掣肘，例如狐氏之如晋侯，又例如，我之如阿欢。我与狐氏相比，不过同类尔。
我还不曾出孝，赵盾同邹氏的婚筵我没能赶得上，倒听得人说，邹氏曾育有一子，有宿慧，如今也记在赵盾名下。这话是赵盾亲自传来，既得他如此赞颂，此子必有过人之处，若仔细培养，又将是一名赵氏子。
待我在闱中堪堪渡过这炎夏，便有人同我说，阳氏子妇前来拜访。
阳氏子鲁莽，心却不细，平素行为被人抓住首尾是很正常的事。这种结局，甫一出头便应有所准备。但阳氏子醉酒谏言，是为阿欢与赵氏掌兵权，此事，我却又不得不管。
阳氏子妇称阳蔡，原是自蔡国求娶而来，生得细致，手上有茧，许多体己活都免不了亲自为之。
“求到世子夫人这里打扰了您的安宁，实在是不得已……”她断断续续，让我听出个大概。
阿欢自掌抚恤一事，便免不了巡察各地，巡察途中，他便带上一名狐氏子——一则抚恤从来由狐氏子掌管，名册移交预防闹出纰漏，二则，平民愤。
待阿欢行至阳氏子所恸哭之人家乡，恰遇阳氏子吊唁，本就群情激愤，又见那罪魁之一——狐氏子仍领了公职，且在世子身边行走，心中早有不甘，故借故挤兑者不少。
那狐氏子本不是和善之人，权因阿欢势大，只能忍气吞声。待出了村口，却暗自纠集一伙流窜之人，将邓氏和阳氏子一并拖出来暴打一顿。最终便是阳氏子不甘受辱，将前来挑衅之人一并击杀，死者三，伤者七。更甚者，那狐氏子当场毙命，这才是关键。
“郎君本不是好斗之人，实是匪类欺人太甚，又有狐公权势压人，如今外子险为家族驱逐，妾也无处可去。”抽抽搭搭，总算将事情原委说明白。
我信阿欢能处理此事，然他人不在曲沃，阳氏子妇找到我这里，也是情理之中。非阳氏族人狠心，如果不驱逐阳氏子及其妇，只怕二人都逃脱不了狐氏的报复，如今撞上我梓栾宫，或有一线生机。
“阿蔡可是有孕？”因我曾有孕，故看待妇人，倒多了几分经验。
“世子夫人慧眼，外子的第二个孩儿，长子师从栾师，三年不曾归家。”
“吾乃妇人，力竭势弱，虽不能保阳氏子无恙，但你在我宫中做客一日，你们母子便安稳一日。”
“得世子夫人之诺，贱妾还有什么不放心。世子夫人但凡有所求，贱妾不惜万死报答。”
“阿蔡客气了，你我均是做母亲之人，夫君同为晋人奔战，竭我所能护你，也是理所应当。”
如我所料不差，阳氏子最终判徙罪，遣北戍关。阳蔡一并迁徙，被我以为阿衍挑选伴当之由留下。若阿衍为男，身为晋侯世子嫡长子，乳母必须经层层筛选，最终由隗夫人指定，幸而阿衍为女，伴当仅由我一人指认，便从权了许多。
阿欢回驾后，又将同去的邓氏几人的子嗣带回宫中，记为养子，另有养女三人，发嫁往绛城，倒省了不少麻烦。
翌年春，赵盾作为使者前往齐国迎亲，代表晋侯为世子求取少妃。大父曾同我透露过，秦晋之间不如以往一般紧密，晋国也并不如以往一般依赖秦国，过去即便秦女嫁到晋国，即便不掌权柄，地位也是尊崇无二，如今，这晋宫中除却隗夫人，竟是姜夫人说话分量最重，姑母竟似被遗忘了一般。若是晋侯有意扶持朝中齐国外戚打压秦国外戚，为阿欢寻一名齐国的少妃也是必然。
我又想起阿欢同我所说君臣之谊——君臣之谊乃国事，非一人对一人，我陡然悟了。所以，晋侯抑制狐氏，扶持赵氏，绝狐氏后患。所以，晋侯扶持赵氏，抑制秦国外戚，绝赵氏后患。齐国少妃倘若来到，我非但不能同她争斗，且要低她一头。且待狐氏势落，齐姜又能如何？姜氏再风光，也不触朝政，我秦嬴再落魄，也有赵氏为依托。
赵盾出行不过几日，临姜的来到尚半年有余，我却听说了噩耗——赵盾的新婚妻子邹氏，病逝于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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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劣迹，吾罪之，当立誓，功勋之册当一一编册，由我儿亲自施为，诸位以为如何？”晋侯不再左右顾视，先下一揖，与众人赔罪道。
此等做派令我惊诧，使我想起兰舅舅的话来：重耳是个厚道人。不单单讲诸侯，便是如我兰舅舅和商臣阿兄这样的谦和君子，也做不到如此地步。
众士得了抚恤，步至庭中一一叩谢，倒是阳氏子似乎酒醉未醒，听得晋侯之言，竟然呼噜昏睡过去，惹得他周身同僚惊惧万分。
倒是阿宣坐起，令人将阳氏子扶去□□，才不至于当堂闹出笑话来。
礼乐响伏，隐重丝弦。周天子特赐公侯之乐，这么说来，晋侯列为公卿，指日可待了。
“阿郑在思索些什么，倒是同我说说。”阿欢低语道。
“父侯让你领抚恤一事，莫不是真对狐氏有心？”晋侯的判决下得果断，连思索的余地都没有。但据我所知，世子少有统领抚恤之事者，如商臣阿兄和兰舅舅，便是再不得恩宠，也必领一军操练，或是直接统领一军，就如先前阿欢不时要寻营一番，晋侯此举，不在剥离阿欢，那只能是剥离狐氏了。
“父侯，毕竟是晋国的侯，舍弃不能舍弃的，便是为侯的本意吗？”他喃喃自语道。
我心中一凛：“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些什么？”阿欢的语气，竟然是我从未见过的落寞，哪怕当日我弃他而走，他也不过不动声色。
“父侯执掌权柄至今五年，与狐氏纠结至此，若说父侯心中无情，狐氏依然执掌中枢，若说他心中惦念旧情，赵氏前程却是他一力铺就。”
“或许君侯之情，当不为一人。”话毕，我愣然，我说的，不也是阿欢即将面临？
“阿郑想哪里去了，我说的情，与你说的，自然不是一回事。”他无奈，补充道，“君臣之谊最终也是国事，而人与人之间的情，亦非一成不变。”
阿欢最终想通没有我不确定，如我看来，君臣之谊，不过是人与人之间情的一种，君侯同平民一样，情也有先后，人也有亲疏，纵使不为一人桎梏，也有会为一人掣肘，例如狐氏之如晋侯，又例如，我之如阿欢。我与狐氏相比，不过同类尔。
我还不曾出孝，赵盾同邹氏的婚筵我没能赶得上，倒听得人说，邹氏曾育有一子，有宿慧，如今也记在赵盾名下。这话是赵盾亲自传来，既得他如此赞颂，此子必有过人之处，若仔细培养，又将是一名赵氏子。
待我在闱中堪堪渡过这炎夏，便有人同我说，阳氏子妇前来拜访。
阳氏子鲁莽，心却不细，平素行为被人抓住首尾是很正常的事。这种结局，甫一出头便应有所准备。但阳氏子醉酒谏言，是为阿欢与赵氏掌兵权，此事，我却又不得不管。
阳氏子妇称阳蔡，原是自蔡国求娶而来，生得细致，手上有茧，许多体己活都免不了亲自为之。
“求到世子夫人这里打扰了您的安宁，实在是不得已……”她断断续续，让我听出个大概。
阿欢自掌抚恤一事，便免不了巡察各地，巡察途中，他便带上一名狐氏子——一则抚恤从来由狐氏子掌管，名册移交预防闹出纰漏，二则，平民愤。
待阿欢行至阳氏子所恸哭之人家乡，恰遇阳氏子吊唁，本就群情激愤，又见那罪魁之一——狐氏子仍领了公职，且在世子身边行走，心中早有不甘，故借故挤兑者不少。
那狐氏子本不是和善之人，权因阿欢势大，只能忍气吞声。待出了村口，却暗自纠集一伙流窜之人，将邓氏和阳氏子一并拖出来暴打一顿。最终便是阳氏子不甘受辱，将前来挑衅之人一并击杀，死者三，伤者七。更甚者，那狐氏子当场毙命，这才是关键。
“郎君本不是好斗之人，实是匪类欺人太甚，又有狐公权势压人，如今外子险为家族驱逐，妾也无处可去。”抽抽搭搭，总算将事情原委说明白。
我信阿欢能处理此事，然他人不在曲沃，阳氏子妇找到我这里，也是情理之中。非阳氏族人狠心，如果不驱逐阳氏子及其妇，只怕二人都逃脱不了狐氏的报复，如今撞上我梓栾宫，或有一线生机。
“阿蔡可是有孕？”因我曾有孕，故看待妇人，倒多了几分经验。
“世子夫人慧眼，外子的第二个孩儿，长子师从栾师，三年不曾归家。”
“吾乃妇人，力竭势弱，虽不能保阳氏子无恙，但你在我宫中做客一日，你们母子便安稳一日。”
“得世子夫人之诺，贱妾还有什么不放心。世子夫人但凡有所求，贱妾不惜万死报答。”
“阿蔡客气了，你我均是做母亲之人，夫君同为晋人奔战，竭我所能护你，也是理所应当。”
如我所料不差，阳氏子最终判徙罪，遣北戍关。阳蔡一并迁徙，被我以为阿衍挑选伴当之由留下。若阿衍为男，身为晋侯世子嫡长子，乳母必须经层层筛选，最终由隗夫人指定，幸而阿衍为女，伴当仅由我一人指认，便从权了许多。
阿欢回驾后，又将同去的邓氏几人的子嗣带回宫中，记为养子，另有养女三人，发嫁往绛城，倒省了不少麻烦。
翌年春，赵盾作为使者前往齐国迎亲，代表晋侯为世子求取少妃。大父曾同我透露过，秦晋之间不如以往一般紧密，晋国也并不如以往一般依赖秦国，过去即便秦女嫁到晋国，即便不掌权柄，地位也是尊崇无二，如今，这晋宫中除却隗夫人，竟是姜夫人说话分量最重，姑母竟似被遗忘了一般。若是晋侯有意扶持朝中齐国外戚打压秦国外戚，为阿欢寻一名齐国的少妃也是必然。
我又想起阿欢同我所说君臣之谊——君臣之谊乃国事，非一人对一人，我陡然悟了。所以，晋侯抑制狐氏，扶持赵氏，绝狐氏后患。所以，晋侯扶持赵氏，抑制秦国外戚，绝赵氏后患。齐国少妃倘若来到，我非但不能同她争斗，且要低她一头。且待狐氏势落，齐姜又能如何？姜氏再风光，也不触朝政，我秦嬴再落魄，也有赵氏为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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